剥啄声

“剥啄”是个温柔的词语，意为轻声叩击，屈指悬腕，轻叩或轻弹。此时当寂静，剥啄有声，声声寂远，告诉屋内人：我来看你了。脸上是带着微笑的。

中行老人写《剥啄声》时，年岁已高。他说：“是一年以来，也许越衰老心情反而不能静如止水吧，有时闷坐斗室，面壁，就感到特别寂寞，也就希望听到剥啄声。”渴望被记得，被造访，以破岑寂，哪怕放下手中活，搭上几瓶酒。

剥啄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温柔造访。恋爱中的人当有体会，手机铃声、QQ铃声，定是要打到最大的，等着剥啄声起。那人或是忘了，或是忙着，暂时没来消息，就常常幻听，风拍门环，虫鸣野草，任何一种声音，都会让自己误以为伊人剥啄。

最有名的剥啄声，当是贾岛的“僧敲月下门”了。僧夜归，明月在天，万籁俱寂，想必小徒已然睡熟了吧？想着他的睡态，或是念着适才与朋友畅谈的快乐，脸上的月光便也是欢悦的。他轻屈手指，“笃……笃……”剥啄，惊起池边宿鸟。

韩愈说，以“敲”字较好，温润，夜静声远。朱光潜说，未必，若是他夜归山寺，门内无人，寺门自掩自开，当以“推”字为好，也是“吱呀”有声，更寂寥悠远；若是访友，则以“敲”字为好，诗意温暖。他们都是内心寂寞烂漫的人，剥啄三两声，便微笑等候，少顷便有趿履声急急赶来，开门吱呀，月光涌入。

剥啄是发生在莫逆之间的，但时过境迁，江湖夜雨十年灯之后，参商难遇；尚能忆起桃李春风一杯酒的，尚能山一程水一路来看你，来剥啄你的寂寥和狂喜的，举世能有几人？剥啄就有了沧桑的意味、炎凉的况味。

欧阳修与赵概同事时，因其敦厚持重木讷，很不喜欢；待到自己升为知制诰后，更是将其贬为天章阁待制。赵概素来淡泊，淡然离开。后来欧阳修受外甥女连累，皇帝震怒，平日的朋友们噤若寒蝉，为其上书辩解的只有赵概一人。虽然未能改变欧阳修被贬滁州的命运，但其间人情冷暖，令欧阳公大为感慨，两人结为莫逆。欧阳修多少年后写下一首诗，名曰《拟剥啄行寄赵少师》，赵少师就是赵概，诗中有云：“剥剥复啄啄，柴门惊鸟雀。故人千里驾，信士百金诺。闾巷欢呼共嗟愕。”这是赵概千里来访吧？他的学生苏东坡和了老师一首，名曰《和欧阳少师寄赵少师次韵》，中有句云：“朱门有遗啄，千里来燕雀。公家冷如冰，百呼无一诺。平生亲友半迁逝，公虽不怪旁人愕。”有愤慨悲凉之叹。

穷达之间，剥啄自是不同，却也难怪世人。于是高士宁愿寂寞，亦不愿接受性情不合者的殷勤剥啄。韩愈作《剥啄行》：“剥剥啄啄，有客至门。我不出应，客去而嗔……”罗大经结庐山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这样的“门无剥啄”，岂非比门庭若市好得多？

最旖旎的剥啄，莫过于深山古寺，书生窗前读书，忽闻笃笃有声，开门时，有人含羞俏立，脸飞红霞，笑颜如花。也有调皮的狐仙，清代阮升基《修宜兴县旧志》载：“是日宿戚袁氏家，闻剥啄声，出视无所见。”人耶？仙耶？只惹得阮郎一腔情思，化作悠悠叹息。

剥啄声是温柔的、温暖的，难怪中行老人惦记盼望。有妙人佳友剥啄于月夜、雨夜、雪夜或是暮春初夏深秋，弈棋或闲谈，品茗或饮酒，岂非快事？能够从容应对剥啄者，定是坦荡之人。麦克白夫妇弑君成功，听到有人剥啄，吓得两股战战。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鬼其实是内心恐惧的影子，是它同外界的邪恶里应外合呢，那剥啄声，可能是在心里面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