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寨晨光

作者: 唐晓清2016年02月19日短篇散文

暑假回到贵阳,正逢农历七月初八侗家吃新的日子,便被七哥携了我同去黔东南侗寨拍摄纪录片。

先到的是大利侗寨,寨子建在群山合抱之中。因着地势较为低洼,又有着潺潺流水穿寨而过,气候十分湿热,村民们的脸上都布着汗津津的油光。彼时刚过正午,缱绻的慵懒笼罩着整个村寨。鸭们在水边静静地栖着,将澄黄的嘴藏在背后白的羽毛中,侗族老太太用一支梭子编着衣物上的装饰带,膝下是正含着糖出神的孙女。风轻快地跑着,天空碧蓝如洗,稍一伫立,光阴便呼啸而过。

在大利只呆得半顷,便开拔去往宰荡侗寨,那里才是旅程的终点,也是此行的起点。

宰荡的寨子呈条带状,分为上下两寨,上寨名为加所,下寨才叫宰荡。加所的住民是近代外迁而来,建寨不过百年,宰荡的历史却可追溯几百年之久。一行人住在加所极富盛名的歌师新建的客栈里,木制的楼散发出幽幽的新油味,地板踏上去极响。女主人为我们换上新的床单被套,上面有尘埃和河水的味道。居住条件出乎意料,有砖砌的铺着瓷砖的卫生间和装着热水器的洗澡房,而我对乡下厕所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老家猪圈后的方形粪池和其上架着的几根圆木。

同住的还有一群浙江来的大学生,他们来支教已有半月。一群人自己劈柴、生火、买菜、做饭,就着引来的河水洗碗洗衣。白日里他们给孩子们上上课,入夜便在一起玩耍,教了什么,学了什么都不甚重要,追求的是一种与孩子们打成一片的情怀。功利的慈善,大学生来了一批又一批,无非各取所需而已。

到宰荡的当日,拍摄便紧锣密鼓的展开,直至节日结束,离乡返回。忙里偷闲,也有不少情致。当晚停电,我们早早地收工返回住处。没电,乾坤格外朗朗,繁星满天,摄影师们兴起要去拍摄星空,便添了衣,仰着头,巴巴地等着星河流转。我从未见过那样繁盛而锐利的群星,夜空也并不如书中所说的那般细腻如丝绒,相反,宰荡的夜空犹如暗褐的岩石,星辰砂砾一般密布深嵌其中。那样的星夜有原始的生机与力量,潇洒地吞噬着人们的目光。

侗族节日照例是要唱大歌的,吃新节还要下田捉鱼,折取田中新稻,并郑重地告知祖先。拍摄的对象是宰荡的一位老歌师,已近耄耋,精神依然矍铄,穿一双县城买的软皮鞋,在田埂上健步如飞,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几乎跟他不上。老人面相祥和,带着与世无争的温婉,目中常含笑意,仿佛一生顺遂,从未遭遇苦难。我很爱与他亲近,他对陌生人没有丝毫防范,从墙上取下自制的牛腿琴来弹唱。那牛腿琴用普通的杉木凿成琴身,双股棉线绷成琴弦,只得两条,弓是极粗糙的马尾,琴音带着质朴的沙哑声,苍苍茫茫,音阶极不规律,全靠乐感。老歌师教我简单的小曲,见我摸索出调子便欣然大笑,又要教别的,我委婉地告诉他天色已晚,我们要回到上寨吃饭,心中泛着十分的不忍,不忍拂了他的好意。

第一天早起便下了些细雨。山雾漫漫,几疑误闯仙境。尔后又阴了两日,便云销雨霁,雾气散开后阳光明媚。云贵高原日头极毒,皮肤只消在日照下暴露几秒,便感觉到灼灼的热意。于是乎乡间的孩子们个个晒得又红又黑,灵活机敏犹如泥鳅一般,只得一双眼眸净如清秋。歌师的小孙女已经六岁,身量却极小,不过三四岁的模样,脸蛋生得标致,细密黑亮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着一件翠色斜开襟的短衫,很是惹人怜爱。摄影师七哥简直爱不释手,打趣说要将她领回去作童养媳。女孩生得内向腼腆,不爱说话,然而跟着爷爷跑前跑后,玩耍起来却也很是活泼。

吃新那日,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跟着歌师去田中捉鱼。女孩要跟父母去县城作客,跟我们依依惜别。捉鱼的那块田在半山腰上,山路蜿蜒,竟然走了半小时之久,日头渐高。歌师拎着一只掏空晒干的瓜做的罐,一手执着捞鱼的网,在前面带着路,后面跟着极不熟悉山路的我们,一脚深一脚浅,互相也顾不上,都只够留神着自己脚下。捉鱼的过程为求拍摄效果理想反复了多次,看得腻时,神思便翩然,想那田里何以有如此多的鱼,不过三五分钟,就已经捉了三条了。

下山归家,吃新用的鱼与新稻都已找齐。歌师将稻穗随意挂在门环上备用,而那鱼竟不剖不洗,径直丢入锅中的滚水中,用锅盖一闷,歌师的妻子还在灶下添柴,用一支竹管将灶火吹旺。我们都看得呆了。

因有县里领导莅临,下午的活动显得官方而正式,在村口戏台上表演节目,身着盛装的男男女女唱歌跳舞,场面很是热闹,却反而失了生趣,拍了一会便觉恹恹,扫兴而归。

从宰荡归来,城里下起了雨,淅淅沥沥,一派秋意。匆忙休整,又要准备着北上。偶尔梦醒十分,还会恍惚去寻加所那木楼房间内窗棂间透入的熹微晨光。也会念及乡间的孩子,歌师的孙女,浙江的大学生们,想象他们都将走向何种彼岸,拥有哪般人生。萍水相逢的情谊最为恼人之处,便在相聚有时,后会无期。而那些我们以为永不会变的,比如一座桥,比如一块碑,谁知哪日便沉入水底,或散落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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