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是块田

作者: 李茂询2017年09月18日来源: 安康日报社短篇散文

阴历三月起,山谷里最丰富的产品,是风。山林中千千万万枝摇送出来的涛声,河道上两岸无数草叶吹响的哨声,远空里云层堆叠而生发的雷声,谁有兴趣都可以组成一支风的乐队。吹得蜂儿在花儿上打跌,一跌不起;吹得蝶儿在花枝上乱撞,一撞失足;吹得鸡儿羽毛乱翻,翻成花瓣;吹得人儿衣衫飞飞,飞成布片儿……

边杰窗外田里的油菜花,这时便由花枝招展变成花枝乱颤,本来庄重的队列,变成一群游戏的孩子,你推我搡,嚓嚓乱响——响声倒也轻盈,轻盈中掺着浓浓的油菜花香,让边杰满屋子都是田野的风味儿。

而田外就是小河河岸,整齐的河岸使田成了砚盘的形状。

除了有事出门,边杰的窗户早晚都在开着。纱窗尽着警卫的职责,坟子蛾子只能在外边转悠,而花儿草木气味的问候,可以时时光临。

边杰是生物教师,不但和达尔文与《昆虫记》的作者法布尔亲近,也和窗外田里的蜂儿蝶儿花儿草儿亲近。能直接和一块农田比邻而居,边杰觉得是一种幸福

这是一所山区中学,一所没有围墙的学校。山区农民朴实,对有学问的老师的敬重,几近于对待自己父母,他们的朴实就是一堵比保险公司还要可靠的围墙。

在窗外田的主人张老汉眼里,边杰还是个嫩人儿。瞅他不过二十三四岁,嘴边的胡子还不成气候。去年栽油菜时,不是边杰主动答话,张老汉还不知道他是刚从大学毕业来这里教书的老师。

当时的场景,张老汉给村里人不知说了多少遍——

“张大爷,栽油菜啊!”

张老汉四下一瞅,没人儿。再听到问候,再一瞅,离田两丈开外一楼的一个窗户中,透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

“我姓边,叫边杰,刚来这儿教生物的。”

奇怪,中学里有教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体育的,怎么还有教“牲口”的?不知道“牲口”课怎么个教法?一个小男孩儿,教什么不好,来这山里教‘牲口’。学校到哪儿去找“牲口”让他教?”

“张大爷,是教生物,不是教‘牲口’。”边杰将生物课作了大概介绍,说,学了生物课对做庄稼也是有许多帮助的。

“生物是啥东西?”张大爷好奇,停了手中的活。

“我没学什么生物,还不照样做庄稼?”

“你学做庄稼就是在学生物课,只是你不知道那是在学生物课。”

“那学生就没必要在学校学,跟我们农民学不就可以了?”

“那不一样,实践还得理论作指导——张大爷,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我先帮你栽会儿油菜吧。”说罢,只听门一响,几分钟工夫,边杰就来到田里,手脚麻利地栽起油菜。

“边老师不是城里人?”

“不是,家在恒口坝子,田里活儿从小就做。”

“你刚来,怎么晓得老汉姓张?”

“我不仅知道您姓张,还知道您叫张厚意,今年已经61岁,家里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小儿子小女儿找了对象还没成亲。”

“哎呀呀,老汉小看你了,边杰老师。礼拜天,一定得去家里坐坐!”

“我跟您老的田是邻居。邻居的主人哪有不去看望的?”

于是,附近村子里人都知道中学新来了个生物老师,姓怪怪的,是田边的“边”、河边的“边”。年轻得像还在吃奶的小牛娃,挺亲人,据说要当中国的法布尔——也不知法布尔是个啥样的人,反正电视上咱没看见过,云云。

风有刮的时候,也有歇的时候。没风时,从窗户看出去,油菜田就像大画家精心画出的油画;出去看,又像一篇正在田间直播的风光片;油菜花落了,挂满的豆荚枝条又像一篇意境悠运的散文;风再刮起的时候,枝条摇曳又像唐代大书法家张旭怀素的草书……油菜收了,一片光地,虫儿蜂儿蝶儿全都没了踪影,则又成了一张净纸。

张厚意细心地将菜籽秆码在田边河岸,没跟往年那样,烧得烟火冲天。

也就是几天工夫,张老汉叫回一个在城里打工的儿子,开始给边杰的“邻居”“送饭”——一车一车的牛粪,撒在田里,然后放水,水有两寸深浅时,又吆了牛,掮了犁,就着水哗啦哗啦,犁起的泥坯将粪翻入田底。

撒粪的时候,张厚意叫边杰把窗户关着。边杰关了一会儿却又开开,说这样子说话不方便。问用不用化肥农药,张厚意说早先用过,后来不用了,收下的粮食榨出来的油,吃着放心,而且味道也大不一样。他们把给田地送肥叫“送饭”,田地没“饭”吃,人也就没饭吃——边老师这是我们农民的活路农民的话,你跟我们可不一样,不操这份心。

一个窗里,一个窗外。窗外的老人正泥水乱溅,窗里的小伙子面对书桌电脑一尘不染。边杰忽然记起了白居易的《观刈麦》,不同的是,老汉干活很得劲儿,很快乐,他虽有不忍之心,却无悲悯之情。

当水田成为一块明镜时,则更似一块真正的“砚台”。那几天边杰书兴大发,王羲之的《兰亭序》,临帖不下十遍。

插秧时,边杰又去露了一小手,别人“扯线”,他“帮线”。帮线的四行秧苗,几乎和线把式的一样整齐。

张老汉说,“蛤蟆”(青蛙)要跟你做邻居了,你就听吵吧。边杰笑道,没啥。想到辛弃疾《夜宿黄沙道中》那首“西江月”,兀自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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