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药

作者: 叶浅韵2017年10月26日短篇散文

老中医高龄耳背,低着头认真地把脉,探询的眼睛从黑色镜框上面向我投来,浑浊中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智慧。他眼睛里的白色眼球体远远多过黑色,据说这样的人诚信坦荡。他已经很老了,眼前这双干枯的手,替无数人抓掉过身上的病。

他按脉象问询我的症状,我点头或是摇头,花了很大力气才让他明了我身上的问题。他低头认真开处方,一本叫《杏林集》的药书也认真地躺在他的桌上,外面是络绎来问诊的人。

老中医的家在巷子深处,要穿过几个弄堂,经过一座古老的钟楼,再经过一条窄窄的小巷子,听见几声气势汹汹的狗叫,才到他的院子。院子里开着一种不知名的紫色花朵,茂盛而肆意,像是在与这冰凌凌的天空较劲。若不是因为他在江湖行医的名气,我是不大可能抵达这偏僻的旧城角落的。

来了,倒是对这些古旧的巷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致。那些青砖青石板,都是有些年代的旧物了。旧物,总是有一些值得信赖的温度,有种对岁月失而复得的怀念,亦或是一种睹物思人的小感伤。站在老中医陈旧的院子里,我仿佛不是一个病人,药医不了我身体的疾病,倒是这些零落星散的旧物,能治癒我身体的衰败,及精神的干瘪。

老中医的一些药是装在瓶子里的,那些瓶是青花瓷的,印着些青色的“喜”字,浩浩然然地端坐在窗口,像是一个个旧了的新娘子。我不知道这些瓶的来历,喜欢它们一排排挤在一起,像一些些刚刚萌生出来的精致心事。又觉着那些瓶子里装的是我,及与我同病的人的旧疾,就在老中医一揭一盖的动作里,那些住进身体里的魔就收进了他的宝瓶里,化成一阵轻烟。老中医一边喘气咳嗽,一边斯斯慢慢地称量着草药。信赖,就像是意念中一棵茂盛的大,让我在老和旧之间无可保留地靠上去。那一刻,仿佛我身上的病已经好了一半。

老中医叫我名字时,我恍惚看见了我的祖母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我时时记得她有个心口疼的老毛病。病犯时,捂着胸口,额头冷汗,嘴唇青白。我常被她吓得不知所措,在她的疼痛中,慌乱地从一个茶色瓶子里抖索出两粒白色的药,她吃下去后,症状就慢慢消失了。那时,我觉得那是神仙的妙药啊,想拜药王菩萨为上师,专拯救苍生苦痛。祖母的疼痛消失后,我很快就忘记了这种念头。被无数个新鲜的念头所取代,并不断更替。我以为人间的每一种疾病,都可以在赤足医生那里药到病除。直到,一场胸口疼痛的突然袭来,夺去了我父亲年轻生命

救得了祖母的白色药粒,对父亲的疼痛没有丝毫作用。从此,我就痛恨医院和疾病。每次走过医院时的心绞拧结,都缘于我失去人间至爱的伤悲。可我却无法摆脱身体上顽强生出的一些疾病,每每要去医院里,闻那些熟悉惊心的味道,看一张张麻木的面容。更多的时候,我怀念乡间赤足医生的年代,在他们那里,不用开具从上到下检查的清单,不用凭着机器的眼睛来判断,而是望闻问切后,就能知道病灶的根源。在这个深深的巷子里,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一种熟悉的药香里。

药在文火上,丝丝缕缕地弥漫着些热气,慢慢地煨,细细地等。当那些黑乎乎的液体倒在碗里时,我对生活就多出了一种盼望。待这身子轻了,疾病好了,我必定要像一只欢快的鸟儿,天天歌唱生活的美好。苦苦的味道顺着我的喉咙,滑到我的肠胃里。那些偷窥我健康的坏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将被统统绞杀。

身上的病就像春蚕吐丝那样,一点点地吐出,却像是永远也吐不完似的。直到我的身子结成一个茧子,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抵御的工具。我从最初的不适,至慢慢的习惯,习惯了失去嗅觉的世界,习惯了在一个不经意的早晨,突然闻见花香或是汽油味时的喜极之态。当然,也在习惯中厌倦了许多东西,我曾念念不忘的热闹和美好,对我亦失去了诱惑。甚至在某个突然的时刻,就想到了生死。是啊,这些不应该有的念头,我应该绞灭它们的滋长。我那么年轻,可我的父亲及祖母,他们也还那么年轻啊。

药还在火上,我翻开祖母的照片。看着她慈祥的脸,有泪盈上眼眶。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的童年和少年都藏在她的皱纹里。我是她的眼珠子,从未走出过她的眼睛。想起她,就免不得要想起一瓶药的去向。祖母对生命的抗争,不仅表现在对生的欲望,还表现在对死的决绝。她每天早早起来,就把自己打扮得整齐光鲜,她说,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她一生酷爱首饰,以为环佩吓当的女人才美。她把每一天的生活装扮得整洁美好,为一家人变着花样的吃喝用尽了心思。她的每一次小疾病,都能在最普通的药里得到解决。她对从后山采摘来的一棵草药及瓶子里那些过期的药,都充满了感情。祖母看它们的眼神,就像是看我时的爱怜。不知是在哪一个深夜里,在一只老猫凄厉的叫声中,她大概想到了死亡,而后,开始了对另一种药的痴迷。她不知从何处听来,安眠药可以置人于死地,那是一种有尊严的轻松死法。她秘密地开始了她的计划,终于费尽心机搞到一瓶安眠药,一百粒,足以致命的一百粒。

祖母像一个保守住巨大秘密的孩子,难免会在某个时刻露出些端倪。那时,我还小,每天晚上只想听她讲些古老的故事,白天,只想吃她做的各种口味的面食,像只馋涝的小猫。她对我讲生死,我漠不关心,更或者说是听不明白。她举了许多例子,说一个人的修造不好,死的时候都难。我说,人为什么要死呀。她说,人总是要死的,就怕死的时候太痛苦,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若是父亲知道祖母要与我讲这些事,他是不会让我与祖母每天晚上同榻而眠的。父亲喜欢我做个快乐的孩子,他带我上山时,遇见路边的野花,就采摘下来戴在我的头上。那些与药和疼痛有关的话题,他喜欢回避,就像祖母在每一次洗她的小脚时,总要回避所有的人。但父亲总会说起,我一岁时吃错的药,他们把安眠药当成了维生素,差点贻误了我的智商。

祖母手里的安眠药像一颗隐藏在家里的炸弹,她在深深的不安中,把装着药的那个小瓶子,从一只木箱移到另一只木箱里,从这个罐子挪到那个罐子里。再或是床脚下,或是墙洞里,用一些破旧的棉花包裹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折腾什么,我们的生活都是她折腾得越来越好了的。终于有一天,她再也无法保守住心中的秘密。在饭桌上她向父亲坦白她的想法。全家人张大了嘴巴,看着这个我们不认识的祖母。她却轻松如往常一样,盛饭添菜。父亲严厉地让她把药交出来,她又是轻笑,说,万一哪天起不来床了,我是不想连累你们的,几颗药就能解决的事,早晚都是要走黄泉路,又何必为多活几天,给我自己受罪,也让你们受罪呢。

那顿饭吃得惊心,父亲终是无法胜过他的母亲。然后,他开始了楼上楼下的翻箱倒柜。祖母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眯笑着,她大概得意她作为继母的成功,有一个如此在意她的儿子。徒劳之后,他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以往,为祖母找药,都在那个柜子里,那些求生的药,它们在祖母的指引下,药到病除。而这一次,是求死的药,家不大,但对于一个藏匿者来说,有无限的可能,更何况那是一个细小的瓶子。

在每天晚上与祖母同眠时,我就成了一个有心思的孩子。总是试图打探那瓶药的下落。祖母对我是警惕的。她一会儿说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里,一会儿又说在某个箱子里,待我按她说的方向去找寻时,一切都是空的。祖母大概也很纠结,一个好生活着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又怎能想到死呢。祖母的万一,像是埋在家里的一个祸端,让全家人的视线都转移她也许将要做的傻事上。

某个夜晚,一个天真的小女孩突然脑洞大开。因为家里刚来了一个医生,于是我就编造了一个谎言。我告诉祖母说,即使那一瓶安眠药吃下去,人也是不会死的,它只能让一个人口吐白沫,求生不能,求死不行,受尽人间折磨,还是死不掉。祖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用惊讶的语气质问我是真的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祖母一夜辗转。第二天,那一瓶药就到了我手上。我拿着它向父亲展示我的胜利成果,父亲摸摸我的头,恨恨地表扬了我的聪明。然后,我就像利箭一样直奔河边,把那些药一一倒进河水里,心中的石头顿时放下来。

一次关于药的波浪,化解了。祖母安然地活到九十岁,逢初一、十五吃素礼佛,笃信天堂的存在。在摔了一跤之后,一场感冒让她日渐虚弱,她干枯的手抚摸着我时,我全身都在疼着。药,对她已无效。我想让那些液体来帮助她,医生们都不愿意时,我立即想到了自己,我觉得我也能。她手臂上的那些青筋,一定能承受她的孙女儿使用笨拙的方法,就像她在我人生中教会我的无数回第一次

药,没挽留住祖母的生命,也没有挽留住父亲的生命。我的药,就在火上,我从进屋的每一个人捂鼻的动作里,感知到浓浓的药味儿漫过了屋里的书香墨香。我静静地等待着一身的轻灵与安爽。我的命,就在我的呼吸里,在明天与意外之间,谁的抵达都变得不重要起来。当下的困顿与不安,当下的拥有与思索,让我深知,我活着时,被药爱过,也被药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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