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桂凝香
儿时，我的一个玩伴叫凝香，比我小了几个月。从她家的后门穿过弄堂就进了我家的前院。
上世纪七十年代，已近仲秋季节，田野山川，村落小院，果实飘香，秋意盎然……院里那架葡萄树上，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如紫玉般闪烁着诱人的光芒，火红的柿子如同盏盏小灯笼点亮在枝桠稍头。已收获的各种农作物晾晒在街头院落，挂在房前屋后，阳光映射中，五彩斑斓的闪烁着点点亮光。带着些许暖意的风和着果实的甜香，荡漾在广袤的田野上，熏蒸着村里村外，真是让人陶醉……巷口那几棵桂花树又是“独占三秋压众芳”，密密咂砸的花瓣，在空气中也荡漾着清雅绝尘而又馥郁悠长的芳香，又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
就在这个处处洋溢着收获，又让古今文人墨客抒发浪漫情怀的季节。那一天，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响彻了整个院落，枝头的桂花也为之抖落一地！窗外秋高气爽，桂香弥漫，屋内馨香萦绕，直沁心脾，刚刚经历了撕心裂肺般疼痛的年轻母亲，满脸喜悦的看着怀中这个柔弱的新生命，娇嫩粉红的小脸，犹如一朵精致的桂花静静的开放，灵机就给她取了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凝香”！凝香的出生，无疑给这个家庭带来了许多的欢欣和期盼，也给我们这个小院增添了更多的开心和快乐！
春来秋往，四季轮回，几次花开，又历经几次花落……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口齿渐清到欢蹦乱跳，逐渐长大的凝香开始挣脱父母牵着的双手，和我一起在门前追逐嬉戏，在院里唱歌谣，做游戏……相伴度过了一段不知愁为何物的美好时光！然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童年的凝香来说，也许太过短暂！就像那满树繁盛的花朵会萎谢凋落，就像彩虹桥璀璨的灯火会稍纵湮灭……
五岁多时，她的母亲经常腿脚无力，时常晕倒在地，几个大医院检查后得知是脑部恶性肿瘤，她父亲开始带着她母亲四处寻医诊治，时常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人生的欢乐和苦痛就这样任意妄为的进行了转换！
从此，凝香的苦难如一首符合现状的歌曲开始了单曲循环……父母不在家的日子，她的日常生活也一下子失措，慌乱起来！以前常常被母亲收拾的干净整齐的她，脏污的衣服此刻胡乱的套在身上，往日里翘立着挺精神的羊角辫子开始蓬乱毛糙，她也总是无声无息的绕开众人的目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难得开口说几句话，脸上也很少出现以前那般灿烂的笑容，每日里辗转在乡邻亲友家惶惶而度日。到了黄昏时，一个人就呆呆的坐在门墩上望着巷口的方向，从日头西斜到月上梢头……
桂花又开了，月亮透过桂树的叶隙，默默的望着落寞的凝香，无奈的摇碎了一地支离破碎的光影，瑟瑟秋风中，飘落的桂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凝香捡起几朵花瓣，紧紧的握在手中，瘦弱单薄的身子靠在树前，月光把她们的影子紧紧的相连又交融在一起……就仿佛凝香躲进了妈妈的怀抱一般！家家户户开始灯火闪烁，人声喧哗，她家却还被一片沉寂漆黑所包围！凝香就在这样的一个个白天与黑夜中消磨着，煎熬着……
终于，她的母亲做了手术，出院回家了。一头乌黑的头发被全部剔除了，光秃的头上戴了顶帽子，人也变得虚弱没了精神，天气好的时候拄着拐棍在院里坐坐，挪着小步活动活动……凝香的脸上却又有了笑容，总是依偎着母亲一刻也不愿离开，变得更加的乖巧了！
母亲精神好时就开始教她梳头发，编辫子，指导她洗衣服、做简单的饭菜……我们其他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玩伴还拖着鼻涕，不谙世事的疯玩一气，可凝香却在家里做简单的家务，甚至踩着凳子在锅台边做饭，没事就守在母亲身边给母亲揉酸痛的肩膀，捏肿胀的腿脚，递水送药的……总是在乡邻的一片赞扬声中羞怯的露出满脸笑意！
为了给母亲增加营养，她父亲买来一只奶羊，几乎每天下午，凝香就拉着比她体积还大的羊出去放牧！有一次，放羊回来的路上，一辆疾驰的拖拉机开过，受到惊吓的羊撒腿就跑，凝香拼命的拉着缰绳，结果被羊拽着只得跟着往前跑，羊径直离开大路，跑上只有一尺多宽，离路面两米多高的土崖上，羊往前疯跑，凝香整个人不由得被羊拖倒在半人高的野草中往前滑行，路过的大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在崖下使劲喊叫让她松开缰绳，可凝香死死的攥住就是不松手。最后还是几个叔叔跑上去奋力的把狂躁的羊给拽住了！
?凝香一双小手已经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脸上，胳膊上包括肚皮上一条条被野草割破的血痕也是触目惊心！最后叔叔们送她回家，七嘴八舌的给她家人讲述刚才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父亲怜惜的责怪她不松开羊的缰绳，她怯怯的说：“松开了缰绳，羊要是跑的找不到了，妈妈就没羊奶喝了，我想让妈妈赶快好起来……”这时她的母亲已经口齿不清，虚弱不堪的半躺在床上，但是大家说的话她也是全都听到了耳里。她挣扎着望着浑身沾满泥土草屑的凝香，用枯瘦的手无力的招唤凝香到她床前，颤巍巍的摩挲着凝香带着伤痕和泪痕的小脸，一脸凄楚，一颗颗豆大的泪滴从眼眶里漱漱的滚落出来……我的心也突然难受的纠成了一团，回头看看身后围着的街坊邻居，她们有的红着眼圈低下了头，有的也背过身去抹着眼泪……这一幕也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中，无法抹去！
似水流年中，一直以来我就钟爱着下雨天，或烟雨朦胧的黄昏，或大雨磅礴的午后，雨丝如织，雨花飞溅……总能引起我的诸多遐想，雨水也总会在不经意间，轻轻掀开我内心深处，牵连着凝香的那一幕幕难忘的场景！
记得一次下雨，我晚上放在屋檐下的雨靴被淘气的男孩塞了几只蚯蚓进去，等我一伸脚，触到蚯蚓那黏黏湿湿滑滑的软体身子，吓得我一个冷噤，哇哇大叫，赶忙抽脚出来，手也不敢去碰那雨靴了，凝香听到了我的喊叫，跑过来倒掉鞋子里的蚯蚓，我却依然不敢穿，仍旧恐慌的看着她，她只好伸手进去摸，再伸脚进去试完了，确定没有一条蚯蚓了我这才战战兢兢的伸脚穿上了雨靴。
雨过天晴了，大家在巷口玩。结果妹妹摔倒了，裤子上粘上了一坨稀泥巴。就咧着嘴哭了起来。路过的凝香想了想，找了点硬实的泥巴，拍打揉捏的平平光光的，然后在妹妹裤子的稀泥巴上一点点的粘，结果还就真粘掉了，等脏的那块干了，印迹用手搓一搓，拍一拍，也就看不出明显的污浊了。
小时候最难忘的还有下完雨捡地软。一场细雨过后，一大早，趁着阳光微弱时，村外一片荒弃的坡地上就能捡拾不少地软。我们一群孩子总会结伴而行，挎着篮子一哄而上，总想跑到别人前边捡更大更多的，结果身后的不免被踩踏，漏捡……阳光越来越强烈时，地软也就随之消失了。这样下来，大家都捡不了多少，在那个粮食紧缺，蔬菜匮乏的年代，地软的鲜美与营养就显得那么重要。起了大早，却捡得这么少，一家人还不够打一次“牙祭”，大家也只得咽着垂涎的口水，扫兴而归，回家还不免要被大人责骂。再有机会捡地软了，聪明的凝香就给大家分析了原因，然后带领大家如同扫雷一样，并排前行，一个都不拉下。这一下，大家都比以往多了好多“战利品”！捧着鲜美的地软包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凝香不仅聪明，她也是很善良的，出去挖野菜，拔猪草，回来总会给巷口那个寡居的李奶奶分上一些。
那时候才六岁多点的凝香俨然就如一个大人一样，每天忙忙碌碌的做家务，照料母亲。然而现实的残酷总是击碎人太多美好的想往，凝香的苦苦挽留并没能留住她母亲，被病魔折磨了整整一年后，凝香的母亲最终还是抱憾离开了人世！“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得到了却失去，总是比从来就没有得到更伤人。小小的凝香扑在母亲身上哭得声嘶力竭，几次昏厥……盖棺前那一双小手死死抓住棺材壁，几个大人都拉扯不开，一双手都抠烂了不让盖棺。那一声声凄惨的“妈妈，妈妈”的呼唤让人无不落泪，凄婉的哀乐声中，桂花也舜舜飘落着，偶尔一片枯黄的树叶也随之落下，在地上翻滚着，旋动着……似乎也想对凝香说些什么……
埋葬了凝香的母亲，满树桂花依然暗香浮动。让人触景生情，不免伤心，父女俩已经几天不吃不喝……"一枝画笔难画心伤，一腔幽怨难表衷肠"……无论伤悲，无论苦痛，白天和黑夜也依然交替，时间并没有因为父女俩的伤心而停滞不前……在众相邻一遍遍的劝慰下，望着已经虚弱不堪的凝香，她的父亲终于强打起了精神，也为了不再睹物思人，收拾起行囊，父女俩就远走他乡投奔了亲戚，从此以后我就再没了凝香的音讯！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生命中不乏过客，或匆匆一瞥，或点滴不留……但是心中那些美好的记忆却如影随形，还有那个叫凝香的身影，更是默守生根，让人永生难忘！
又是一年桂花盛开的季节，街边的桂花依然竞相开放，素雅馨香，让我不由流连驻足，树下有小孩在嬉戏，捡拾落花，聚拢成堆的花瓣却又调皮的随风飞舞着，于是那淡淡的清香就绵延、飘荡至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