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

阳光从帘子背后穿透而过，我睁着清澈的眸，看窗外斜对面不远处的风景。

邻居家门前那块空地上，他们勤劳地围起木栅栏，种下小白菜和一株桃树。春天来的时候，打开窗户，我可以看见桃花灿灿烂烂开满一树。

我很羡慕那些带庭院的人家了，很多年以前，我也有过这样一栋带院子的楼房，可惜不被我珍惜，轻易卖给别人。如今，住在楼层叠高的商业楼里，再也看不到庭院深深的那种意境了。我在楼顶的露台种了许多盆花，每日里殷勤浇水，露台终归是露台，它不是庭院，留不住水洼地和栅栏门扉的意境，终归有些牵强附会的复制了。

我的露台很寂寞，除了我在固定的时间打开那扇铁门。它们只有我一个朋友，然后整日里必须和阳光雨水、风和白云等寂寞对坐，还有夜里的寥落星光和薄凉月亮。其实，我也妒忌我的露台，它拥有几十盆姹紫嫣红的植物，花花草草如花美眷般花团锦簇。它那么生动，那么诗意，它怎么可能寂寞呢？

人才是最寂寞的，每日里必须面对尘埃朵朵，人情种种。

我的丁香花从六月开到八月，一枝一枝，一朵一朵，轮番绽放。是白色的花瓣，淡淡的香气。

我去露台浇水时，小敏黏着我跟去。她看见那些花惊咋不休，毛毛躁躁地从这边走到那边好奇不已。我生怕她不小心撞落我的小月季和丁香花。在我去绍兴的时候，小月季偷着开得欢腾，一派可爱生机，几十朵花儿和和美美挤在一起，硬是将八月的诗行填得格律齐整，让人挑不了时光的差错。低头就是美好。

小敏来我家，带来她从莲花县荷花节上偷采回来的三朵荷花，一进屋就咋咋呼呼喊我拿瓶子来装水。她说偷一朵荷花要罚款一百，可她忍不住躲着人偷了三朵长途驾驶带给我看，冒着罚三百的危险。我找来白瓷花瓶，盛好清水，她美滋滋跳到床上去，她要看着那朵含苞未放的莲花绽放。三朵莲花，两朵已经盛开，团团圆圆擎起一种惊动的美，另一朵就是花骨朵了。每一次小敏来我家，必得把先生挤到客房，她要和我嘀嘀咕咕大半夜，率意谈噱，重温年少旧梦。

她是我小学的同学。一路走来，我最会丢的是朋友。有些人，一不小心就丢了。可是小敏却一直没丢。小学的记忆早已是雪泥鸿爪，仿佛橡皮擦轻轻一触，露出参差的淡淡灰黑。可小敏是生动一笔，她让我贫瘠的记忆里瞬间明媚如一池荷花，清香四溢。

她带来的荷花第二天就枯萎了，花瓣一片片落在地板上，让人着实可惜。可我不想去惊动这种姿势，凋零也是一种美。这种安静，昭示着生命的真谛。光阴落败了，剩下的就是记忆了。

无言时，情最深。

我端着清茶，默默看着凋零的荷花。它让我回忆沈园夜里那一池碧绿肥美的绿荷，妖娆曼妙，在一帘夜雨里更显风情。它更让我回味一个画面，我用伤感的话语对着一个人讲诉为什么喜欢荷花的缘由。冷荷清衣。彼时西湖曲院风荷，曾给我带来生的明媚和勇气。泪水和感动一起涌落。都是八月的回味。

午后，阵雨。读梁实秋的《槐园梦忆》。《送行》里结尾处这样落笔：“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这句话自是熟谙于心，可每一次触及，偏生是一次比一次惊动不已。电视剧《倾城之恋》里范柳原对白流苏也说过这句。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大多乖张孤僻，难得清和。白流苏在纸上的形象并未深得我心，而陈数却将她演绎出一种让人着迷的清和味道。人生风风雨雨，离离合合，难得的，是无言的相对。是别离后的相见欢。

八月，热闹后归复平静。去河边朋友家打牌，一个人沿着河边窄长小路走过去，青苔幽幽，流水潺潺。经常可以看见浣衣的女子蹲在河边，还有低垂入水的几株垂柳。对岸人家的庭院深掩，岸边有几栋房子过于古旧，墙缝里长出了一绺一绺的野草，墙砖上爬着丝瓜藤，扰攘藩篱，时而有几条饱满的丝瓜随风摇摆，一派天成自在。

汽车引擎沉重的闷响，屋檐下刮过的河风，带着水草潮湿的气息。有鸟儿在电线杆上闹腾不休，生锈的铁门，簌簌落下的一地阳光。情绪在陡峭和清和里交替碾过，月光沿着街道匍匐在屋顶，倾倾倒倒，迭迭绊绊，凸显一种深幽的境况，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偶尔它也照着迷了津度的众生。将初秋的夜雨裁下来，那便是丰子恺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的清峻了。还可以延展到断桥的残雪，枫桥的泊船，吴市的吹箫客，二十四桥的明月夜，孤灯挑剑花仗剑走天涯等等画面了。古人遗留的笔札，很多时候，带给人一种郑重端庄的怀旧情结，关于旧时月色，洁白瓷实的凭证。

岸边垂柳有枝条不负重荷，断裂处散发辛辣清香。河床被肥厚的流水遮去凹凸轮廓，水草绵密妥帖地顺势摇曳，那种缺乏骨头的坚实和硬脆跟它毫不搭界，毫不相干。它自是青青蔓蔓妖娆水中。绿色在八月做着最深刻的表情，八月不需要留白，绿是最完美的诠释。

夏季已满，它将秋天当做同谋。里尔克如是写道。

行走。想念。呼吸。安静的疼。

怀念铺天盖地而来。孤寂是有，清欢亦然。都是一个人的兀自妖娆，八月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