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村庄

2012年11月05日亲情文章

母亲今年八十六岁,是我们村庄有史以来年岁最高的老人,并且还拿着每月国家发给的高龄补贴。在村里人眼里,母亲是最有福气的老人。

可衣食无忧的母亲,患有轻度重风疾病,手脚不太灵便,和大哥大嫂们在一起,虽然生活起居还能基本自理,但我每次回去,母亲一见我总是叨念:“这家里空荡荡的,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活着磨折死人呢,是你们的累赘……”说着说着,眼角就冒出晶莹欲滴的泪花。当我起身返城时,她总是用祈求的目光送我,重复着那句话:“有时间就多回来嘎?”说着说着,泪又开始在眼里打转转。

母亲的病实在令漂泊在外的我郁闷。我明白母亲的心思,她很孤独,她需要安慰。

母亲是十二岁时定下“娃娃亲”,嫁给父亲做“童养媳”来到我家的。十九岁那年生下大哥,随后的岁月,就像断线的珠子坠地,生下了一串孩子。可惜,只养大我们兄弟姊妹六个。我就是母亲失去生育能力前身上掉下的最后一块肉。

当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姊妹六个抚育成人成家时,她已经从姑娘变成了婆娘,从婆娘变成了奶奶外婆。当年桃花色般的粉团脸已经变成了斑纹凸凹的油画脸,过去乌黑如漆的头发已经变成了枯萎的干茅草,曾经般婀娜的腰身已变得臃肿,背微微有点驼了。毕竟,母亲已经是耄耋之年了。

尽管如此,母亲仍感到欠我债似的,总是说我头上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娶的娶、嫁的嫁,个个都已结婚成家,完成了生儿育女的“大事”,就我还没有当爹。因而离开自己熟悉的村庄,进城帮我照顾孩子,是母亲最后了结的一块心病。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妻子临产的前三天,我要了单位的车,回村庄去接母亲进城来帮我带孩子。母亲高兴得像个久别父母的孩子,一见我就迎上来问这问那,问的都是妻子产后要做的很多准备工作。真是生娃娃的不急,抱娃娃的急。有经验的母亲大包小袋收拾了很多东西,样样都与妇女孕产、婴儿哺养有关。比如用来包裹婴儿的布,捆扎婴儿的带子,婴儿垫的褥、盖的被、用的尿布,全是用洗净的旧衣烂衫做成的。我误以为母亲是要带进城里打裱布用,便劝她别带了。而母亲却说:“小宝宝肉皮嫩,这些布虽然旧,但全是棉的,柔软不伤身,吸水又吸汗。”细心的母亲还给我那未出生的女儿准备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布枕头,里面装着砂一样的米粒。出发时,那辆“翻毛皮鞋”吉普车屁股上、坐位上,前前后后已经塞满了很多东西,母亲的一切准备,似乎要去打一场胜仗。临走前,村里的很多老人知道母亲要离开村庄和我进城,都来串门子、凑热闹,说母亲有福气,就要“农转非”了,盼望母亲过些日子把孩子领回村庄“隔奶”,让村里人看看,母亲满口应承。上车时,我发现母亲仍然扎着她平生高兴时最喜欢戴的那块红头巾。直到车离开村庄,一路上,母亲仍在不停地往车后望,生怕颠簸的汽车撞坏了鸡蛋……

从乡村进入城市,初来乍到的母亲心里总是丢不下那几块菜园地,那几棵桃梨果树和那些猪鸡牛羊,似乎村庄的人畜草木都与她有关。好在女儿出生、妻子“坐月子”,一天到晚买菜煮饭、拖地涮碗、洗晾尿布,有许多事要做,忙得团团转的母亲才不感到寂寞

转眼间,一把尿、一把屎在母亲掌心里长大的女儿会坐、会爬,开始咿呀学语,学走路。我和妻子早出晚归忙着上班,遇上周末,偶尔领一天女儿,才知带孩子比吆牛羊还难。可天天任劳任怨的母亲,总是把女儿当作心肝宝贝,悉心照料,直到上学。才对我说:“人上七十岁,容吃不容歇,我该回家去了。”一开始,我总是不理解母亲,心里暗想:是不是我们做了事?亏待了母亲?执意不让母亲回老家,要求母亲在城里多享几年福。慢慢地我才发现,母亲虽然离开村庄好多年了,但她的魂仍系在家乡,仍放不下大哥大嫂。遇到地震、打雷、下雨、冰雹、干旱,总催我打个电话问问老家的情况。为了满足母亲的要求,我只好借女儿放假或我们休假的机会,让母亲回老家住上几天。

随着年岁的增长和疾病的折磨,现实让我无法把母亲留在城里一起生活。四年前的一场疾病,驱使母亲回到村庄,身在异乡的我只好把母亲托付给大哥全家照料。从此,母亲和我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次见面几乎都是在老家的小村庄。本来宽敞的老家,住着年逾六十的大哥、大嫂,侄儿、侄儿媳和孙男孙女七口人,一家四代同堂,儿孙绕膝。可近几年,侄儿、侄儿媳也丢下孩子,常年外出打工去了。除过春节赶回家,热闹一阵子外,平时家里显得十分冷清。

今年“五一”放假,我送药回家给母亲。刚进村庄,似火的骄阳下,田坝里农人劳作的身影隐约可见,村庄里却夜晚一般寂静。推开院门,家里空荡荡的,只见母亲坐在屋檐下手扶拐杖打着瞌睡,猛然间我全身颤栗。想给母亲倒水服药,打开热水瓶却是空的。我忙着去隔壁的二婶家讨水,也只见到多年患白内障的“睁眼瞎”二婶孤零零坐在院子里摸索着剥蚕豆,摇摇他家的水瓶,还是没水。我又去了邻居大婶家,却见大婶躺在床上呻吟,一问才知道大婶患“半边风”卧床不起已近半年,为治病家里已卖光了鸡猪羊,面临倾家荡产。顿时,我的心里如针扎似的隐隐作痛。

原来,不仅我家,全村都如此。留守在村庄里的都是些老人、儿童、妇女,或是残疾人,那些身强力壮的人都涌向城市“淘金”去了。偌大一个两百多人的村庄,遇上农忙时节,白天守家的全是像母亲一样的老人,夜晚看家护院的全是那几只汪汪狂吠忠诚于人类的狗。

母亲的病啊,不仅是我心头的痛,也成了村庄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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