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千年,谁为情种?

作者: 鱼子灯2013年09月17日散文随笔

白居易,我现在不太喜欢这个男人了。年少时读他的《卖炭翁》,平易近人,老妪能解,只觉得他是一等一的好人;看他的《琵琶行》,又以为他是能够同情贫贱女子的有情人。说什么"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整得跟真的似的,害我白白感动好久。

后来窥见他的士大夫底色,人性斑斓的一面,对他也就少了那样纯粹的喜欢。他仕途坎坷,不好缘附党人,好似清清白白一丈夫,固然是不错的;私底下却又沉溺酒色,蓄家妓过百,一边说什么"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一边又说"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也不想想看自己都已经风烛残年,而樊素、小蛮,不过十八九,年方潋滟。这老家伙有这么糟蹋人的吗?

他实在老得不行了,患了风痹之疾,就放妓卖马,自诩"既解风情,又近正声",总之是一派遮都遮不住的自得之色。这样做作实在是叫人厌恶。就这样的人,还好意思指摘一位立志为夫守节的女子,害得人家绝食而死。仅仅是因为这女子的出身不好--曾经沦落青楼做过名妓。可是,人家关盼盼已经从良,而且夫死后矢志守节了呀,你又指手画脚地做什么,说人家应该以死殉夫。她死了,对你白乐天有什么好处呢?

东坡在年老时作诗感概朝云和自己患难与共的感情,当中有"不似杨柳别乐天"一句,是说小蛮在白居易老了以后离开他。但我只想击节而赞:小蛮终于脱离魔爪了!走的好,这等无情无义,视女子为玩物的老厌物,留在他身边才是最大的不幸。

少年显才华,中年露锋芒,晚年享安乐。白居易走的是一条中国知识分子欣赏和追求的人生道路。可是,在对待女人和爱情态度上,同是男人的他比李隆基逊了何止一筹?前者"情兽",后者情种。

李隆基是沉溺了,他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那又怎样?若不是后来的"安史之乱"生灵涂炭,若不为天下苍生计,谁也没有资格来指责他的不是。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平韦后,清太平,大唐的煌煌岁月,浩浩河山,谁及得上临淄王李隆基的功勋?即位后,一扫武周后期的积弊,励精图治,开创开元盛世,论到做皇帝,他比哪个差?这样的男人,是天纵的英才,是旷世的名主,合当有个绝代的佳人来配他。所以还是李白说得好:"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在杨玉环面前,他不再是君临天下的万乘之尊,更像个意绵绵、情切切的少年郎,多喜而多愁的有情人。真的英雄懂温柔

他们的爱多数时候是平等的。卸下那些礼节后,她娇呼他为三郎,我的三郎。这样温馨平等的爱,是他在别的妃嫔身上怎么也感受不到的,他料不到,年过半百,自己能重新活过。于是宠爱达到无以加复的地步。他的爱宠,她受之如饴,并不惊讶,仿佛只是应当,这份坦然是人所不及的。而她待他也真,这真就不再是帝王与妃嫔之间的恩宠,而是寻常人家寻常夫妻的恩爱。这真,连帝王都要爱惜自己。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平常夫妻之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也是寻常夫妻的誓言;对帝王而言,这种寻常,反成了不寻常。寂寞,帝王心。

玉环是一个不涉时政的娇憨女人,最终变了风云,全在意料之外。身在福中不知祸,更不知自身干系天下苍生,王朝国祚。这是所有"红颜祸水"的悲哀。否则,三郎,造忍你千里奔波劳碌出潼关,怎忍你皇图霸业转眼成灰?今日里理是"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转眼他日竟已"九重城阙烟尘土,千乘万骑西南行".

她像那紫霞仙子,意中人是绝世的大英雄,有以天下相赠亦不皱眉的疏豪。可是,料到了绚烂的开头,谁又见得到那命中注定的结局呢?

玉环不知,是以长恨。

李商隐诗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彼此太浓腻的纠缠,往往如是。需要一个死,才能嘎然而止。这种决裂是上天的旨意,不允许人为弥补。这才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命运的开始往往毫无征兆。大明宫韶华极盛时,谁会料到,结局竟是马嵬坡前"一拢黄土收艳骨,数丈白绫掩风流"?命运伸出手来,我们无能为力。有些爱要用一生去忘记,恨,一样会模糊时间

唉,人生若只如初见,两不相侵谁人怨,弹指已过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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