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

作者: 青田子2017年03月17日来源: 云南网散文随笔

晒谷需要晒垫,如同吃饭需要碗,割禾需要镰。从农具的角度来讲,晒垫是乡间最大的农具,它长约两丈,宽约一丈,摊开来,足有我的餐厅或书房那么大。晒垫的材料为竹篾,薄薄的,有些柔软,秋天一过,谷晒完了,晒垫便被卷起,背到茅间里,等待来年秋收时使用。

每年初夏,篾匠便如潮水一般涌入故乡,在一户户人家的厅堂里做篾。打个土箕,编担箩筐,补个晒垫——晒垫经了日晒雨淋,篾质便有些老化,不小心一折,篾条便从中间断开,此时,须用一条新篾沿着旧纹路修补,如此地“左右逢源”。倘有阔绰的,则置几床新晒垫,于是,篾匠便开始剖新竹,尔后整出薄薄软软的篾条,师徒两人在厅堂里织起晒垫来。晒垫做好,在太阳底下晒几个日子,便贮藏起来,静静地等待割禾。

打谷机一响,晒垫便大行其道。将晒垫从茅间背出,抖落上面的蒙尘,将它们摊开在宽阔的晒场上,用几块砖头或鹅卵石压着。将新割的稻谷倒在上面,用木丁耙一耙,金黄的谷子便十分匀称地摊开在晒垫上。随着太阳升起,水分开始蒸腾。再不时地耙几回,到傍晚,谷便干了,用风车一车,用箩筐盛着,乡人喜滋滋地挑回家去,将它们储在二楼的谷仓里。

就强度而言,晒谷是个轻活,在故乡,多由细伢子或年迈的老人执掌。细伢子在大人的催促声中晨起,揉揉惺忪的眼睛,将牛牵往河边草滩,用一个木桩拴好,尔后将晒场上的晒垫一一打开。太阳刚出头,出早工的乡人便回来了,将一担担带些稻叶的湿湿的谷子倾倒在晒垫上。细伢子扛把耙,如同猪八戒一般,开始“耕耘”晒垫上的谷子,将它们理得十分均匀,开始火热的晒谷过程。

就工艺而言,晒谷又是个细活,须反复翻晒,谷才能干。于是,细伢子和老人三三两两地出现在晒场上,一遍一遍翻弄着愈来愈黄愈来愈干的谷子,并作着先直耙,后横耙,再直耙,再横耙的循环往复。细伢子翻完谷,聚在一起,捡些石子,下些算盘棋,抑或玩玩蚂蚁,逗逗家狗,作着只有乡间小孩才有的游戏。而那些老人,则擦把汗,手执蒲扇,寻个邻居,憩在深巷里,眼望骄阳,东家长西家短地话话家常。

经了整整一天的暴晒,整整一天的翻炒,太阳落山时,晒垫上的稻谷早已被太阳“炒熟”,干干地候在那里。细伢子和老人便将它们扒成一堆,只等大人前来车谷。

乡人回来,放下手中的担子,便抬出风车,径奔晒场,咿咿呀呀地车谷。在我的印象中,风车实在是“天工开物”,睿智得可以。手摇扇柄,风便在车内生出(风车由此得名),左手握住风车腰部的开关,谷子便从风车顶的谷斗中缓缓流下,进入风车中,被风一扇,重者沉入箩筐,轻者扬出车外。这选优汰劣的方法如同时下的招聘会,人才留下,庸才退出。

谷子一箩一箩地倒入风车,再一箩一箩地车好。晒垫上的谷子便愈来愈少。最后,谷子车完,乡人将其挑回家中,细伢子或老人便将晒垫卷起,候在晒场上。这卷晒垫很需要些功夫,初学者,往往卷得一头大一头小,被乡人嗤之为“喇叭筒”;精到者则卷得细小,再细小,如同一卷纸那般裹得紧紧,而两头,则平平整整,一模一样。

小时候,我便时常加入卷晒垫的劳动中。大人一头,我一头,有时是祖父,有时是祖母,母亲则负责车谷。我缓缓地移动着小小的步子,卷着晒垫前行,却总赶不上祖父母的节奏,不是太快,就是太慢,晒垫便自觉不自觉地“喇叭筒”起来。祖父见了,发了急:

“看到,格郎卷!”祖父说着,做了个示范。

我独自一个人卷着,时不时如大人那般拍一下,结果,仍旧不得要领,一头大一头小起来。

“咳呀,格郎卷!”祖父又示范起来。

末了,我仍旧没有学会,只好由祖父搭把手,两人卷一床。他不时停下手,叫我将晒垫按住,噼里啪啦地一番拍打,晒垫于是走向平整。说来惭愧,直到十五、六岁回乡作田时,我才学会卷晒垫这门“手艺”。

如今,因了钢筋水泥楼房的普及,故乡的晒场被一一搬到楼顶。晒垫,完成了它久远的使命,被一一弃在幽暗的茅间里。偶尔的一两块晒垫,也如同乡村遗老,出现在用砖头围出的园子里,叹息着,成为隐匿的秘不示人的风景

哎,晒垫同故乡所有的农事一样,行将在现代文明里销声匿迹。而我,拙劣的文字,如何能记录它的光辉,留下它的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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