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的泉音

作者: 云芷清芬2016年03月09日情感日记

十几年前,我生活在黄土高原一个名叫横山的小山村。村口稀稀拉拉的一片白杨,每到夏天叶茂茂地长了出来,我们一群孩子总是跑到那里,折一些树枝,用牛耳刀削去表面的树皮,露出光滑洁白的木质,再用刀削平、削尖,然后就成了我们最喜爱的武器。

每每放学,一群孩子舞枪弄棒地跑到村口。一时我不小心用棒划了他的脸,他一个飞脚踢了我的下巴,哭的、笑得、闹的,大伙乱作一团。闹归闹,我们一群屁大的孩子却从不计较,不管误伤多重,过后又是好伙计。我的一个伙伴,在一次打水仗时,趁着我“弹尽粮绝”,穷追不舍地向我开火,恼羞成怒的我在地上捡了半块砖头笑着嚷嚷:“你追,你追,看我不砸破你的脑瓜壳子。”不想砖头却脱手而出,只听“哇”的一声,同伴哭了,我只觉不妙,吓得撒腿就跑。晚上,我的伙计裹着头来看我,说裹头时白生生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我的家乡家家喜盖瓦房,而且大伙多愿凑到一块住,于是就成了一条条的小巷。平日上课时,小巷显得有些冷清。但一放学,正是黄昏时分,一群半大的孩子一窝蜂似的扑来,打的,笑的,跑的,闹的又乱作一团。就这时,深巷里幽幽的传来一阵二胡声,大伙便不再闹了,一群孩子侧着耳朵倾听。四周静悄悄的,落日的余晖里织满了蝙蝠的翅影,一阵悠扬的乐曲直飘上云霄,仿佛每个音符都消融在周围的空气中,整个山村都沉浸在和谐而美妙的气氛里。幽幽的二胡声宛如淙淙的流泉,洗涮着山村的良心,又如天籁之音,给人以静穆和宁谧。

拉二胡的人名叫阿海,五十上下年纪,三岁时一场大病夺取了他世界的光明。阿海的父亲是我们村玉皇观的一名道士,后来娶妻生子便还了俗。但不知怎么听人说,城里来了个下乡的,阿海的母亲便抛下阿海和他不会生计的父亲跟那人走了。幼小的阿海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听人说阿海的父亲很待见阿海,每当心情郁闷时,总是抱一把二胡对着幼小的阿海“吱吱呀呀”的拉了起来。一时间人生的希望,生活的困顿尽数沉浸在二胡发出的悲寂的音乐里。

阿海很有音乐天赋,五岁就能流畅地拉出像《赛马》这样的高难度乐曲。生活很辛酸,阿海却很少哭闹。令父亲值得欣慰的是,阿海很小便流落街头,卖艺为生了。许多人看着阿海可怜,便时而把硬币投往地上的铜盘。

生活很艰苦,他们爷儿俩还是靠着卖艺得来的微薄收入度日子。十年过去了,但更大的不幸却落在阿海的头上。阿海的父亲被生活的阴影和家庭的重担压垮,卧床大病一场就没了。

十五岁眼盲的阿海,只能背上二胡流落街头。靠着极高的艺术天赋,精湛的演奏技巧,人们又对他怀着极大的怜悯,阿海的铜盘里时常投满硬币。春去秋来,时间如白驹过隙似的飞跑。二、三十年光景过去了,阿海靠着卖艺得来的微薄收入艰难度日。眼盲、家贫,阿海始终一个人孤独的生活。也有人劝阿海好歹找一个洗衣做饭的,也听说邻村的一个哑巴姑娘有意相许,但不知怎么阿海始终没有成家。几十年来,阿海手里一直抱着家传下来破旧的二胡,每到黄昏时分,准时把铜盘往地上一放,咿咿呀呀的拉了起来。

父亲是阿海幼时的同伴,后来当上了村长,便打算把阿海划为“五保户”。村子里贫困者多,“五保户”名额有限。当父亲把消息告诉阿海时,满以为他定当感激不尽,不料阿海却一口拒绝。父亲讨了个没脸,却仍然背着阿海把他定了“五保户”。后来,父亲派人给阿海送面时,阿海干脆没让送面的进他家的大门。父亲听说后勃然大怒,破口骂道:“驴屄里下不出马驹子来,一个瞎眼拉二胡的,拽你个牛屄。”

阿海很喜欢孩子,时常拉二胡给我们听,偶尔也给我们糖果吃。每听到我们的欢笑声时,他翻着的白眼珠子便流露出喜悦的光彩。我们一群屁大的孩子对《二泉映月》这样高深的曲子自然一窍不通,然而大家却如痴如醉的倾听。每到夏天的月夜,我和我的同伴,一群孩子央着阿海来到巷口,拣光洁的石头(村里人时常坐着吃饭或拉家常)一屁股坐倒,支楞着耳朵等待。阿海总是吱啦吱啦地先试几下音,等调好了,便投入地拉起来。其时,洁白的月光罩着幽静的山村,时或一阵风过,村口的白杨便哗啦哗啦的低声和鸣。阿海高昂着头,身体伴随着音乐俯仰倾侧,头部时而轻甩慢摇,翻白的眼珠死盯着天宇,仿佛要看出个究竟来。深沉的天宇究竟不为所动,稀疏的星星眨眨眼睛,看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和一把饱尝辛酸、倍经艰苦破旧的二胡。二胡低吟浅唱,音调婉转起伏,好似一条曲折的流泉,在高山,在平原,在峡谷,在险滩……

伴着二胡的鸣唱,阿海紧绷的面部肌肉松开了,嘴角微微在动,仿佛有些欢喜。高昂的头依旧没有低下,白眼珠轮或一转,依旧盯着天宇。皎洁的月光照着阿海―—―个饱经艰苦、倍尝辛酸的盲眼艺人和一群无邪天真的孩子。孩子们支楞着耳朵,托着下巴,都把双眼盯向阿海那陷入迷狂的面部。宁静的山村,幽深的小巷,一群屁大的孩子和一个年过半百的盲人在晚风吹拂的月夜用心耳语,用心聆听。

幽幽的二胡声像潺潺的溪流,像山谷中的清风,又像幽怨的泣诉。突然,一滴眼泪从阿海干涩的眼眶落下,直打在破旧的二胡。阿海没有低下他高昂的头,翻白的眼珠也从没离开过天宇。也许,他想起悲惨的童年,想起母亲的离弃,父亲的长别和孤独困顿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压倒倔强的他,他始终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天地,在二胡的颤音里领略生命的丰满、人生的博大。

月亮渐渐西沉,小巷益发幽静。二胡在月升月落中感受生命的轮回。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乡和父母一同搬到省城去住。此后,再没见到阿海,也没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唯有那如泉的二胡声从故乡的深巷传来,直沁入我的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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