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蓬江 一江秀水向西流
在湖北利川毛坝镇的青岩山，山中有暗流，从九个泉孔汩汩而出，一条河由此诞生。
青岩山居于青岩村，故此段河流名曰“青岩河”，这便是阿蓬江主源头。途中，鲸吞两沟十七叉，海纳二十三条溪，一路向西，进入湖北咸丰境内终成大水，始名唐崖河。
“唐崖河”之名源于唐崖土司。因土司名声显赫，土司城气势恢宏，固若金汤，是以“唐崖”名之。
当河流蜿蜒进入黔江境内，人们赋予她一个美丽的名字——阿蓬江。“阿蓬”之名源于土家语，有雄奇、秀美之意。人说阿蓬江倒流3800里，其实这条河从源头出发向西，到黔江石城汇段溪河之水，转而南注乌江，长度不足600里，继续向西，汇入长江，折而向东，终入大海。其3800里之说，不知源于何典，极尽夸张之能事，细究起来，只能莞尔。
对于一条河的叙述，她的源头、她的走向、她的来龙去脉一定是绕不开的话题。说来惭愧，几十年临阿蓬江而居，居然没去探寻母亲河的源头；因为没有探其究竟，曾经以为阿蓬江就是这条河的全名。很庆幸，就在今年，一个偶然的机缘，终于得以弄明白这条河的来龙去脉。
初秋，细雨霏霏，如丝如缕，我们一行人兴致勃勃乘车而去。去的方向就是阿蓬江的上游，汽车在武陵山脉中穿行，群山连绵，沟壑纵横，层林尽染，步移景换，光亮的河水不时从眼前掠过，我们追逐神灵般驶向母亲河阿蓬江的源头。
汽车翻过一座山梁后，停在青岩山半山腰上。下得车来，顿时眼前一亮，成片的茶树、漆树以及苍绿的植被与散发着袅袅炊烟的农舍，组成了一幅山居田园图。
沿着一条水渠前行二十来米，在一大蓬野刺等灌木丛的掩映下，亮晶晶的清流分别从不同的泉眼里活泼泼地涌流而来。
据说一共有九眼泉，一行人便争先恐后地找寻，可数来数去，无论怎么数也数不出九眼。原来，为了保护水源，所有的泉眼一直被密密麻麻的灌木遮掩着。听说我们是专程来探索阿蓬江的源头，当地热情的老农特意砍掉一部分灌木，好让我们一睹部分泉眼的芳容。于是，我们终于目睹了兰格格的天之下清凌凌的泉水于夹壁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那如圣水般干净透明的泉水啊，任性地在我们对面边舞边唱，眨眼之间，就汇入浩浩茫茫的源塘内，然后顺着人工渠欢快地流去。在目光与之交接的瞬间，我似乎看见她带着一股动人心魄的原始力量，奔腾而下，一往无前。先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同行者们忽然失语，他们用镜头代替了舌头，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频繁涌动的涟漪被定格下来，衬托出周遭的静穆。
我终于到了阿蓬江的源头，内心的悸动，一时难以言说。
我知道，此刻，我离她的内心很近，我有些情不自禁。
她的灵动、她的安静、她的婉约，我看见的，跟想象的应该有距离似乎又没有距离。我没法不让自己静下来，虔诚地掬起一捧，品一品她的甘冽。突然看见许多荆棘上长满果子，这不是小时候在山野里常见的野糖果吗？像枣子般大小，呈椭圆形，满身带刺，我们争先恐后毫不迟疑地摘下几个品尝起来，虽然因尚未成熟而有些酸涩，却是尝到相违已久的烂漫童趣，因之回味无穷，悠悠复悠悠。
那是山花烂漫般的童趣哟，是在岁月中慢慢如烟般散去却始终萦绕在记忆深处的味道。一切都源于这里，山脉的轮廓，河流的走向，生民的容颜，已经成为一份割舍不下的情愫，在精神上与之始终相连。如果说真的有地老天荒，不知这山、这水、这两岸的风物是否已经见证。
面对滔滔不绝的一渠秀水，我的思绪始终处于懵懂状态。我想把她的前世今生翻检一遍，可能量不够，看不透她；我想通过我的文字，让逝去的东西起死回生，可笔力不逮，说不清她！事实上，有的东西还活着，比如阿蓬江水；有些东西正在活过来，比如唐崖土司城，比如濯水古镇。
在毛坝，每每感动于毛坝人对自然和文化的钟爱，于是，想起了一句话，“自然养眼，文化育人”。这里优美的自然景观俯拾皆是，奇特的山、纯粹的水、五彩的石，漆、竹、茶以及多种植物构成的天然植物园，很是养眼。说到文化，却是屡屡出乎我们意外，步青桥、贞节碑、土家民歌、中国楹联文化之乡和香飘四季的“利川红”……在中国中部鄂西南一个边陲小镇上，我们感受到了浓得化不开的文化氛围。记得毛坝镇党委书记曾维权在座谈会上说过一句饱含深情的话曾感动了我们一行人，他说：置身阿蓬江的上游，绝不挖山，绝不砍树，我们要千方百计保护好这一河清水，让外来的人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让下游的人们可以放心地饮用。当天吃晚饭时，曾书记一直兴致勃勃且满含期待地向我们推荐利川籍作家野夫，推荐以野夫的小说改编的电影《1980年代的爱情》，还忙着联系利川的朋友买电影票，希望我们连夜赶过去看。这部电影许多唯美的场景都拍摄于毛坝，所以，我特别理解他既是在向我们推荐热爱这片净土的野夫，和野夫在这片土地上追寻的人生回味与坚守，也是在向我们推荐置身于这偏僻的土地却已经在外界产生很大影响的山川风物。因为时间的原因，最终没有去成，我从曾书记的眉宇中看到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隶属湖北恩施咸丰县的唐崖土司城2015年荣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我们一衣带水的邻里大事。她就像美得让人心灵颤抖的邻家姑娘一样，让我们忍不住频频回首。在去土司城遗址路上，客车驾驶员用略带不屑的口气评说起土司城来，说土司城什么也没有，居然申遗成功。说得乘兴而来的我们，心里也顿时索然起来。但当我们走进她，看到的却是一幅幅让人震撼与景仰的场景。
真是不虚此行。
土司城始建于元朝初年，明天启初年进行扩建，占地1500余亩，有3街18巷36院，帅府、书院、跑马场应有尽有。作为一个军事堡垒，背靠玄武山，面朝唐崖河，是地理优越及风水绝佳之地。当然，她也最终没有逃脱世道轮回，时间的烟云已经把长达460多年如皇宫般的土司衙署盛景淹没，在历经浩劫后，作为一座城池的古建筑已全部焚毁。然而，街�狼皆穆掷郧逦暾卮嬖谧牛哂写硇缘氖健⑹恕⑹肀４嫱旰茫品磺昂箫钥痰�“荆南雄镇”，“楚蜀屏翰”八个大字清晰可见，后山上古墓葬群巍然矗立。走在泛着青色的石板路上，一边想象着雄镇一方的唐崖土司皇城昔日盛景，一边感慨那些有识之士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难，担当起保护、传承及发扬光大的重任。
唐崖土司由覃姓世袭，在覃氏家族墓前，见到了一位守护陵墓的覃氏后人，50来岁，身材修长，言语不多，却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气质。简单的交谈中得知为了申遗，世代居住在此的覃氏后人已全部搬迁，而他是由政府派来的守护者。透过他虔诚而又略带落寞的神色，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家族由盛而衰没入时光深处的背影，我相信生活的起起伏伏以及先人带给他的荣光与失落，已经深深地烙在其生命中。
黄昏时分，从土司城回返本土的石城。
位于黔江县坝的石城，是阿蓬江边一座年代久远的古城。她始建于北周保定四年（564），曾经作为古庸州治所存续了40年，作为“石城故县”存在了33年，迄今已有千多年的历史。走进她，我们的思想或许都不太轻松，却大都无言以对。往事越千年，那恢弘的大道、喧嚣的码头、雄伟的城门、精美的戏楼、深邃的巷子，一切与古城相关的痕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错落无序的民房和乱草丛生的田地，彻底蜕变成名副其实的乡野。对于曾经的“城市”来说，我们或许只是她习以为常的不速之客中的小小一份子。
细雨中，阿蓬江静静地流着。瓷砖和水泥筑就的房屋，虽然也是临水而居，却再看不见历史的遗存。村子很静，我们也很静。也许是刚从土司皇城的“黄粱”中醒来，也许是沉陷在“石城故县”的破败里呆滞。为什么唐崖土司城能被代代精心保护与绵绵传承，乃至被推送进入了世界文化遗产之煌煌大雅之堂？为什么我们这么好一座颇具历史价值、文化价值与经济价值的古城却被弃之如敝屣，任其风流统统都被雨打风吹去？
此时无声胜有声！默默无语间，大家似乎在品尝某种况味，也似乎在寻求自己的答案。
濯水古镇是此行的最后一站，不用打量，从孩提时代，青石板踏道、四合院群落、古雅的戏楼早已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顺着戏楼走过去，一条老街，都是旧屋，那些雕花的木窗，衬着青石板路，会让你流连忘返。老街的尽头，一座构造精美的风雨廊桥横跨阿蓬江两岸。廊桥曾经被号称亚洲第一，却没有什么名气，反而因前两年一场大火意外出名，重建起来的廊桥虽然少了一些雕饰，却格外吸人眼球，似乎充满着悲喜与传奇。不过，有关廊桥的际遇，在老街的人家，问不出所以然，也看不出他们的表情。或许，他们一直沉醉于自己的院落里，悠游在自己的故乡中，波澜不惊，悲喜早已深藏于心。走在老街上，看见耄耋老者嘴里衔着水烟杆悠闲地看年轻人下棋，或是一群妇女坐在屋檐下一边缝着鞋垫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偶尔会好奇地伸出头看看，或是融进去问东问西，体会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慢生活。那时，我们也就成了老街的一道风景。走进一家小店，吃一碗绿豆粉外加一个芝麻馅的“马打滚”，边吃边想着是否买一点带回去。
毋庸置疑，水，是人类的乡愁。作为黔江人的母亲河，数千年来，她无怨无悔地养育着纯朴、善良而又坚韧的黔江人民，因此，阿蓬江是濯水人的乡愁，也是所有黔江人的乡愁。站在风雨廊桥上眺望，阿蓬江水仍就那么温柔安详地流过，温柔如深山美少女，安详似远寨老屋，与“静水流深”的意境高度契合。“濯水”是一个有诗意的名字，春秋时期有民谣《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濯”字从水，本意是洗，我把濯水理解为洗涤的水。所以，看见那一汪能洗尘洗心的碧水，眼前立即就敞亮起来，内心也干净起来。阿蓬江对濯水人来说，就像鱼儿离不开水，无论是作为码头文化，还是作为商贾文化，离开了阿蓬江，什么也无从说起。
与石城相比，濯水是幸运的。虽然几年前在重新修葺过程中免不了有一些雕琢粉饰的痕迹，但那些代表濯水古镇灵魂的东西安在，吊脚楼、古院落、后河古戏，还有濯水人遵循的“天理良心”经商之道，已经深深地植根于这片土地。那些各具特色的土家吊脚楼以及错落有致的院落，在一河秀水的滋润下古朴而又不失灵性。那些略带沧桑的老宅见证了余、汪、龚、樊四大家族起伏的命运与时代发展的足迹，余家的顶子、汪家的银子、龚家的杆子、樊家的锭子，虽只是当下濯水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却已成为古镇文化的一部分。徜徉在这些古风古韵中，感受到了她一如既往的安详，安详得如同刚从历史中走来。许多时候，我会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感。我喜欢这种宁静，喜欢这种独具魅力的安详，但我知道她不能老是养在深闺，她需要迎接八面来风，需要融入繁华的现代文明。好在区委区政府正在精心策划如何更好地保护、建设濯水，人们期待的恢复濯水讲坛，创立文化沙龙，建设书院、影剧院等都在策划之中。我相信，一当古镇原有的文化传承与新的奇妙创意水乳交融，将会成就明日之古镇。
古镇永存，只缘古镇的灵魂永恒。
在此行的最后一次座谈会上，一个小小的细节始终难以忘怀。一位七十开外的老者，趁我走出会议室接电�爸肭笪乙欢ǜ嫠咧鞒秩巳盟宄欢魏蠛庸畔贰：罄吹弥涫嫡庖丫悄扇胍槌痰模皇撬Ｐ谋宦┑簟Ｌ死险叩难莩螅牖嵴咦攀当荒锹源咨５那鞔蚨耍淙怀∶嫘。挥新喙募沂驳陌樽啵惨蛭�年龄的原因气息不够足，可那丰富的面部表情、婉转的唱腔加上流畅的招式，确实使我们心里暖乎乎的。
老者的举动，顿时让我欣慰起来。对唐崖土司城风流的发扬光大，心中肃然起敬；对石城的由盛而衰，隐隐有些心痛。而在濯水，却看到了当地人把对传统文化的保护与传承当作神圣的事业来对待、来建设，自此，我是真正体会到文化可以教化人，文化可以温暖人，文化可以促使民族的血脉绵绵不绝……
当晚，我在濯水阿蓬江边的芭茅酒店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