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潋滟

作者: 许实2016年09月09日散文随笔

敦煌大地上,有万千精妙细节,当然,最初最有魅力的是党河水。党河是敦煌的母亲河,发源于肃北盐池湾自然保护区,疏勒河支流,由南向北流经肃北、敦煌两县。党河水把自己爱情山上带来,河水滋润了广袤的戈壁、草木,河水的种子,迎着阳光,坚定地附身戈壁后,便有了郁郁葱葱的草原,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与物。月氏,一个游牧民族,匈奴,另一个游牧民族,羊群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羊,一个温顺的物,蹄子踏遍了祁连山每一条沟壑,也踏遍了草木生长的地方。羊找到了更加肥美的青草后,就不想再辛苦了,羊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人的意志。于是,这个温顺的物制造了一起又一起战争,月氏人和匈奴人打了一次又一次仗,匈奴人和汉人,汉人和吐蕃人、回鹘人、西夏人,也打了不少仗,都为草原和羊。战争这架绞肉机让草原充满悲怆和沧桑,可党河水依旧年轻充满浪漫,风情万种,依旧调动万般情感,无忧无虑地歌唱。

河水滔滔,让一棵木槿花,怒放成十万朵,使青草癫狂,铺满整个戈壁。峡谷收拢了漫漶的河水,拧成一股力量的水,终于让山谷漏了底,使水越来越低,土崖越来越高。水在低处,草木就在低处,高处的土崖荒荒的,干裂。是草木覆盖了大地,土崖却被苍茫覆盖,无处攀附的崖,决然地自断手臂,时光和太阳晒干了血迹,没有水分的崖把自己叠压得坚硬无比。党河水就从崖下流过,河水也顾盼过高高的土崖,可是流过就流过了,土崖不再期望河水从自己身上流过,土崖坚定了自己的信仰,不再身披绿色,它在等待

荡荡河水,兀自空流,无数马蹄击碎水波,这是从黑龙江额尔古纳河和大兴安岭北段鲜卑族拓跋氏的马蹄,从公元一世纪,趁占据北方草原的匈奴内部发生严重分裂之际,由东北向西南开始征战。不断的征战让鲜卑族拓跋氏不断迁徙。想啊,无边的荒漠,阴云低垂,马队驮着悲壮的将士向中原大地奔驰而来。朔风猎猎,从最边远的白山黑水,鲜卑族人一路像收网一样,而居于中原大地的汉民族自大狂妄,浮躁散乱。这个胡儿小国,它无穷的动力来自何处?

公元386—534年,拓跋氏统一了中国北方,在平城(今大同)建立了国家北魏,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心底里蔑视汉人,可是作为游牧民族,又不能不在相对优越、文明的汉民族农耕文化面前产生自卑。生活方式且恨且羡,茫然无措。此时,经西汉末期至东汉初期,印度佛教经敦煌传入中原大显“神”威,北魏统治者为缓解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找到思想武器,最贴心的倾诉,渴望好运,超自然的主宰,佛,成了他们最亲密的兄弟,最踏实的依靠。

敦煌的西千佛洞就凿于这个时期。敦煌经过汉、魏晋的开发和治理,已成为与西域各国文化、政治、经济交流要地,世界各国的商旅、僧人往来频繁,中西方文化在这里碰撞,人们思想开放,经济繁荣。边陲要塞的敦煌,成了北魏统治者牢固的基地。孝昌六年,元荣(魏明帝的四世孙,永安二年封为东阳王)担任瓜州刺史,镇守敦煌,西击柔然、鄯善,降服西域各国,使丝绸之路再度通畅,这是敦煌历史上第一次由皇族宗室担任地方官。元荣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曾写经达400多部,大兴佛寺与石窟。

公元538年,党河两岸人声鼎沸,斧凿叮当,来自敦煌本地和中原大地开窟造像与绘制壁画的工匠们,在高高的土崖上挥汗劳作。党河古道里回响着单调的敲击声。这些质朴、纯真的人们,一锤又一锤把满是和平、富裕,没有痛苦和生老病死、人人向善的天国打造出来,泪花一闪一闪的他们,想到佛会使他们快乐,佛法力无边,佛会拯救他们,佛让他们永生时,身上就会生出一种力量。手起锤落,粗糙、坚硬的崖壁上砂石纷落,太阳如炬的中午,无数人夫(敦煌文献里记载人夫为民间一些无业者在工匠的带领下,受雇于寺院和名门望族,专门从事打窟、清运砂石,比工匠的地位低)脚踏芒鞋,肩扛手拿,搬走石头,运走沙土,汗水渗透了单薄的衣衫。朔风吹过,严寒袭来,白霜覆盖了他们的眼鼻口,裹挟了整个身体。但是他们依旧置身党河古道里,依旧置身灿烂的佛国,他们心里有自己的梦想,才能经风霜忘记季节。后来,元荣出资、主持开凿的洞窟终于在党河崖壁上有了眉目,深深的洞窟像空洞的眼睛,看着党河水以及河水以外遥远的地方,当光明和色彩把它装饰得富丽堂皇时,它就放出了奇异的光芒。当绚烂的色彩在洞窟里流泻时,那些画匠内心大放光明,漫长的绘画和清苦的生活使他们的骨头变硬了,神情庄严了,血流奔涌着,他们忘我的凿啊、雕啊、画啊,把自己的灵魂早已融进色彩里,心灵被佛国净土涤荡得洁净纯粹。他们每天置身色彩里,每天生活在佛国的极乐世界里,可是世俗社会并没有因为他们心灵高贵、技艺超拔而生活得幸福。塑匠都料赵僧子,凭借自己过硬的技术,一步一步由一般工匠升为最高级匠师,然而,他仍一贫如洗,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典卖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们每天在阴冷的洞窟里,借着油灯豆粒大小的光,描呀画呀,脖子酸了,胳膊疼了,眼睛模糊了,歇歇吧,躺倒了就再没有起来,身上盖一张画稿从此淹没在岁月的深处。此时,我想起了敦煌夜市上一位木雕艺人,虽置身闹市,但是秋天的寒凉依旧掠过他的面颊,使他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清澈的目光浑浊,紧握刻刀的手青筋暴突。他埋头雕着一尊飞天,米黄色黄杨木,木屑飞溅,一会儿小刻刀一会儿大刻刀,娴熟地勾出了飞天,衣带流虹,潇洒飘飞,满木生辉,衣饰纹样纤细强劲,富有弹性。我不知道他姓名,但是他雕刻的飞天却让我记忆深刻,秋风里他仔细干活的身影令我记忆深刻。每天祥云、笙歌、鲜花、佛陀从他手里飘出,让无数人感受幸福。可是,他爬满风雨的花白头发、青筋暴突的手有几个人记得

卑微的社会地位,艰辛的生活境遇,使工匠们无法登上大雅之堂,辉煌的洞窟容不下他们小小的名字,只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留下一点含糊的信息,史小玉、辛仗和你们在哪里呢?是那衣袂飘逸的飞天,菩提上一枚叶子,还是佛祖的一根脚趾头,或者一片指甲?其实,佛的微笑里有你,愤怒的罗汉是你,大力士是你,善良的菩萨是你,你们吹着笙箫,弹着琵琶,将幸福撒向人间。

党河水波光潋滟,清澈,静静流淌,河岸上漠风浩荡,被苍茫覆盖的土崖,嵌进了高贵的信念并且永远立足于流水、白云、蓝天和土地之间,土崖拥有了人的温暖,有血有肉的土崖成了一个民族的“魂”。

当我千里迢迢来到敦煌,站在党河水边,远看西千佛洞时,它何尝不是一双双眼睛,满含哲思和悲怆的目光,让我心惊。河边松柏苍翠、白杨参天,起风了,树木起了涛声,像千万尊佛一起诵读《法华经》,我内心沉默,布满沧桑的脸颊上有一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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