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与乌云

作者: 安黎2016年10月21日散文随笔

近几年,我很少坐公交车,并非我进步了,从无车族跨入了有车族,恰恰相反,我在倒退着,从坐车骑车,退回了原始的步行。数年前,为了减肥,我开始了走路,从此以后,就再也难以停下匆匆的脚步。

但有时候急着赶时间,我不得不坐公交车。

某天早上,我从一个始发站,登上了一辆公交车。从这里上车的乘客,人人都有座位,但车行驶了几站路之后,车上的人已经饱和。在某个公交车站,从车的中门上来一位老太太。老太太上来后,就扶着门边的立柱站着。立柱旁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中年女性。中年女性并非一个人占据着那个座位,与她相挤相拥的还有她的女儿。她女儿十二三岁,依据年龄推断,应该是在上初中吧。中年妇女看到老太太没有座位,而且站在了自己的身旁,她就和她的女儿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了老太太。

这本来是一个感人的故事。老太太向中年妇女道了谢,其他人也向她投去了敬意的目光。

我坐在中年妇女前面的座位上,眯着眼睛,昏昏沉沉,对身后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

但接下来妇女的喋喋不休,不但让我明白了一切,而且有了如坐针毡的惶恐。妇女的话语表面上是讲给她的女儿听的,但目标人群却是车上的其他乘客。从妇女的口气里,明显地能感觉到自己的冤枉:其他人为什么不让座,偏偏倒霉的是自己?但她却掩饰着,自我歌颂,自我表扬,一个劲儿地强调自己如何如何具有公德之心。

如果话语至此,也许我也姑妄听之,不会浪费笔墨,写下这些文字,但她没有就此止步,而是以一种近乎于疯癫的语气,一边在自我表彰,一边在谴责“有的人就是素质差,很无耻,就是不知道给老人让座”云云。

如果她适可而止,也就罢了,但她没有,而是唠唠叨叨了一路。从我乘车到我下车,车子走走停停,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的嘴一刻也没有闲着。她若隐若现地挖苦着,含沙射影地讥讽着,甚至于情不自禁地谩骂着。我坐在她的身旁,仿佛一个罪犯,仿佛一个实施偷窃时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仿佛一个正在行骗之时被人当场揭穿的骗子,面红耳赤,如坠煎油锅,难以坐得心安理得。不止一次,我都想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她,以换取她的消停,但我难以预料给她让座是否会带来误解,是否会引起她更为激烈的反弹,于是终于没动,咬着牙,忍受了整整一路。

让座是一件大事吗?显然不是。给年迈的老人让个座,对于腿脚健全的人而言,举手之劳,全然不值得炫耀。让座之事,我不知践行了多少次,没有一次觉得自己很委屈,也没有一次为此而喧嚷。我当然也见过很多给老年人让座的青春男女,他们的行为被我看在眼里,敬在心里,有时候还会滋生出些许的感动。

高尚的行为应该缘于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觉,而不是被强迫。这位妇女做出了高尚的举动,但并非发自肺腑。内心与行动的分裂,使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怨愤。让座不是她的法定义务,她如果不让座,也没有什么错。她让了,呈现着精神与道德的光亮,可惜的是,这种光亮,很快被她释放的乌云遮蔽了。她走向了道德的反面,用自己的不道德,将自己的道德予以抵消。从佛学的意义上审视,完全可以说,她刚积了一点德,却又造了孽,甚至孽还要大于德,因此,她在佛眼里的积分,肯定是一个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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