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泉啸吟歌

作者: 王富江2017年04月19日来源: 邢台日报散文随笔

太行东麓,顺地势喷涌出成千上万眼清泉,而延伸华北平原几十里后翻滚而出水势浩大且号称“百泉”的地方,南北唯有两处。

北百泉静卧邢台古城东南一隅,自古泉源遍地,草木茂盛,素有北国江南佳誉,可惜泉周边无山相伴。而仙居新乡辉县县城的南百泉,得天独厚,山水俱佳。

南太行万仙山逶迤百里潜入辉县平原后,忽又拔地勃起龙头,将清纯甘甜的琼浆玉液于孤峰底部倾口吐出,汇流成湖,造就旷世少有的山环水抱奇景,就连遍游太行南北的元好问也大发“烟景独觉苏门多”诗兴。苏门昂首突出肃穆厚重的山势,百泉碧波倒映秀美灵巧的仪态,一静一动,阴阳和谐,隐隐折射出天地造物间的重重玄机。殷商时期,就有诗经《邶风·泉水》由衷赞美:“毖波泉水,亦流于淇。”武王率八百诸侯讨伐纣王,选择“暮宿于百泉”,吸引了历代名士宿儒纷至踏来,流连忘返。

魏晋高士孙登,长年居住苏门山腰的土窑里,而今,青青山坡虽无窑影,但他驻足山顶仰面长啸的土台却保留至今且修葺一新,还拥有了一个闻之神往的雅名“啸台”。

登临啸台,遥想当年孙登,既对朝堂纷争不满,又无可奈何,只好退居山林装疯卖傻掩人耳目。他夏季编草为衣裳,冬天披长发覆面;白天徘徊于林间田野,夜晚独自登山对满天星空清啸。他寡言少语,喜读《易经》,爱自弹自乐。有人故意将他推进湖中,他爬出来不吵不闹,大笑而去。竹林七贤中才华横溢的嵇康随他游学三年,再三探问隐居所图,他总是笑而不答,直到临别之际才开口告诫,做事要明白事理,做人不可锋芒太露。然而,嵇康依然我行我素,年仅四十便遭杀害,临刑前方才痛心自责:“昔惭柳下,今愧孙登。”闻其大名,晋朝皇帝司马昭特意派阮籍来请,孙登始终置之不理。阮籍无果下山,忽想起盛名天下的啸声,随即引吭一曲。孙登果然回应,那啸声绵绵不绝,犹如百鸟齐鸣,长龙行空,山峦草木纷纷随风伴奏,自愧不如的阮籍因此而作《大人先生传》。不久,孙登离开百泉不知所终,着名道士葛洪将他收入《神仙传》。小小啸台,后来人思之念之的太多了,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御碑亭内乾隆啸台诗与乱世枭雄袁世凯的对联碑,这两位随手改写历史的人物留墨苏门,袒露心迹,无不令南来北往的旅客深深慨叹一啸千古的魅力。

北宋五子之一邵雍,青少年时就择选苏门山筑“安乐窝”苦读,取“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之意,并在治学上“寒不炉,暑不扇,夜不就席者数年”,成名后屡次授官而不去赴任,潜心苏门窝里钻研学问。

不辞劳苦赴百泉,只为目睹“安乐窝”。我穿过密密麻麻的柏林,走近杂草丛生的窝门,顿生一阵酸楚,良久才步履沉重地挪进坍塌已久的窝内。凝望残垣断壁,忽忆起乾隆游览后附庸风雅,回北京在颐和园照葫芦画瓢建了座“邵窝殿”;思及大清朝倾尽国力打造的圆明园,瞬息间就被八国联军烧成一片废墟。世事难料,人去窝空,惟有先生袒露胸怀的长吟发人深省:“茅屋任意自逍遥,山径崎岖宾客少。看的是无名花和草,听的是牧野禽声叫。喜的是青山隐隐,乐的是绿水滔滔。春花开得早,夏蝉枝头闹。黄叶飘飘秋来了,白纷纷冬又到。唉,叹人生易老,总不如盖一所安乐窝,自在逍遥。上悬着琴棋书画,下坠着渔读耕樵,闲了把琴敲,闷了河边钓,吃一杯杜康酒乐陶陶。这滋味谁能知晓?”蓦地,那句句黄钟大吕,化作满山棵棵挺拔的翠柏,见证了“安乐窝”的兴衰。邵雍四十岁时,举家居洛阳而念念不忘苏门,仍命其宅“安乐窝”,自号安乐先生。人走茶更热,前来寻访安乐窝的依旧车水马龙。明成化年间,辉县知县张锦顺民意在安乐窝原址建大殿三间,首次将安乐窝与祠堂合二为一。清道光八年,知县周际华维修百泉古迹,只因沟深路远,就把邵夫子祠与安乐窝分离,迁移曾是邵氏祖居的湖畔桃竹园内。这片好心之举,很不幸应了先生《渔樵问对》里的鱼,贪图一点瞻拜方便小利,抛弃了清幽山坳读书的安乐大雅情趣。

岁月又流过五百年,百泉湖畔走来了明末清初大学者孙奇逢。他不仅学术成就蜚声遐迩,而且其气节备受人们敬仰。

明末,孙先生曾大无畏地投身反对魏忠贤阉党斗争的洪流,东奔西跑营救东林党左光斗等人。清初,一度率民众固守容城抵抗大批清兵进犯,随后又结寨易县五峰山聚众自保。明、清皇帝和闯王李自成,分别十一次征召其出仕做官均遭拒绝。可以说,他始于豪杰,终于圣贤,南迁苏门安居湖畔夏峰村二十五年,督率门人与弟子耕读持家,欣欣然留下一曲淡淡的歌:“戴笠锄是门外硗田,秋收约足充餐饭。鸡豚窥竹栏,疏果缀山园。瓮头酿秫,客至刚刚淀。数一遍,汉唐宋元;谈一会,孝友节廉。迟迟散,前村不远,归溪月正圆。年来食指添,不记数,孙子曾元,名错唤,袖来梨枣床头散。几个去原上执牛鞭,几个窗下芸编,半耕半读相更换。”每每掩卷细读,顿感淡泊名利和宁静致远之风,徐徐扑面而来。

《夏峰歌》《逍遥吟》,一歌一吟,超越时空而又心有灵犀。我初识“一歌一吟”便耳目一新,待神交久后,两位大贤在百泉传道、授业、解惑的执着精神更令我感动万分。邵雍与千里来相会的大师周敦颐、程颢、程颐携手漫游苏门,同台共布大道,铸就百泉书院的辉煌顶峰。而孙老先生老来讲学于此,众多士子从畿辅、齐鲁、晋楚、吴越慕名投奔门下,培养出了魏象枢、汤斌等一代名臣,再续百泉文脉辉煌的佳话。

伫立在苏轼题字的涌金亭上,千年喷珠吐玉的涌泉今已干涸,也失去了昔日掉下一根针就能清清楚楚看见的明澈,满池微微碧波,尽是水龙宫里远地请来的“贵客”。孙登、邵雍、孙奇逢,或啸,或吟,或歌,一腔真情卓识,为苏门山水增添了浓厚飘逸的墨香,极大地弥补了百泉沸腾千年遗失的缺憾。倘若三位泰斗有朝一日故地重游,看到络绎不绝的晨练人们,听见五花八门的“啸声”,定会露出会心的笑。然而,转身面对四周林立的高楼烟囱和滚滚车流,以及消逝的涌金和清清梅溪,不知还能否发出那声声流芳千古的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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