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的事情
更多时候，你以为自己一直记得。你告诉自己，是过去的事情把你忘记。或一阵风无情地吹过，把以前的空气悉数带走。把你的呼吸悉数带走。或一条路等你走过，一座桥等你走过，不知被谁喊了一声，它们就游逛到了别的地方，再也想不起你这个人，想不起你刚刚踏过的那双脚，和那双脚刚刚踩过的浓烈的青草的气息。
于是在回忆的时刻，你总是空空地来去，满心委屈。你觉得时光那样无情，它们已经把你舍弃。
你回过头，看着来处，记忆的天空无比空白，连一只往昔的鸟也没有，更别说日夜想念的人了。
你眼望着自己走出家门，任由门口的那条小路，在你的背后慢慢消失。你看不到路的哭泣，看不到离开家门的那个季节，整整一个秋天已经到来。满树的果实全部熟落。送行的人群，凝固成树。一心向前的自己，是否已懂得把过去的一切，如珍珠般藏起。
只能说，从一开始你便学会了忘记。或你一直就不曾记得。确实如此，对于一个向前行走的人来说，有谁会真正在意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已经过去，如黄昏无以挽回，更不能给你带来新新的收获。
在你的心里，那是早已定格的画面，是秋后的枯萎和冬夜再也不醒的沉寂。
那年，我空空地看着远处，看着来时的方向。我想那不该是一片水一样的空白。我走过的每一条道路，怎么可以轻易消失。
但我隐隐觉得，我像是遗忘了什么。于是在许多夜里，我让自己努力地想一想过去的事情。但我实在记忆有限，除了认为有用的章节，其他的竟难以想起。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记忆。从一开始的那刻，我就把它们舍弃得干干净净，我以为它们舍弃了我。
哪个清晨，我开始像栽种庄稼那样，把记忆的种子种下。那干瘪的记忆的种子，在陈年的土地上，让人望眼欲穿。我等待着种子发芽的那天。我希望在我的面前，记忆的庄稼生长茂盛，终能让我走进收获的田野。那样，我就可以在有限的记忆里，收割过去的全部时光。
我从故乡的某棵庄稼那里，想起了整个村庄的麦黄。
麦子的针芒高高挑起。麦子的胸脯高高耸起。麦子的根须，深埋大地。我从麦子那里，想起了与庄稼相关的事情。是的，是一些事情，又不是我所期待的全部。
在我的眼前，麦子正被一双熟悉的大手，在十月的阳光下播撒。麦子在初霜的清晨，顶起漫野的清冷。冬日的白雪下，它又沉沉入睡。是的，我听见了它梦中的召唤。一双脚，已踏着熟悉的乡音，从过去的时光里一路走来。
那个夜晚，我正守着家中的炉火，猜想着院落里的麻雀，在雪中觅食。
归家的父亲，已抖掉蓑衣上的白雪，口中飘起的烟雾，暖醒了下一个早晨。
虽然记忆的种子已经播下，可我还是在贫瘠的田野里，望不见所有的春天。
我想，我是不是该走出门去。我该看一看青草，看一看露珠。看一看朴素的老农和他手中的农具。看一看高高的玉米，丰满的南瓜。
我还要看一看园子里的蔬菜。看一看村头的石碾和老井。再看一看冬天的清晨，农家妹子穿一身红红的嫁衣，被邻村的小伙，满脸欢笑地迎进家门。
是的，我该走出门去。
走出门去，沿着情感之路，到自己生长过的地方。那时，或许记忆之门豁然敞开：过去的事情，一直就等在那里，过去的人们，除了自己，一个也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