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藏天

院小名声大。阆中双栅子街口的张家小院最出名的是天井中的那棵贴梗海棠。无论是谁，只要一踏入小院门厅，首先就会把目光投向院中那棵海棠。贴梗海棠的特性，花淡红或白色，为落叶灌木，有枝刺，叶卵形，花梗很短，花几乎是贴在枝上。贴梗海棠在海棠中排不上上品，但张家小院的这棵贴梗海棠因树龄逾百年，花繁时色红胜火而远近罕见。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苏轼对海棠的虔敬是蛊惑人心的。30平方米的天井里就只有这棵海棠树。海棠的枝桠铺展把整个天井的空间几乎全占了，花燃熄后一树虬枝如刚铁般伸向四方，花开的时候，那一树红焰绝对烧人眼目。有花无花，都显露出无视周遭一切的霸气。海棠是张家小院的灵魂。在天井的四周，前厅和两边厢房以及靠后院的门墙上，全是张先生花费几十年心血和倾家资产收集来的古藏品。海棠就活在周遭密匝匝的古物里。

赏足了海棠，回首又会被厅正壁上的拓片吸引："忽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不受名缰利锁居然地上神仙",落款是道光丁末仲秋阆中许盘书。这许盘是何许人也，我无考，但这副联却充盈着一股袅娜仙气，让人陡升出世之幻。厅内右侧墙上还有一副同样珍贵的拓片。厅与天井之间的门墙全是保存完好的雕花门。门墙上疏密有致地挂着明清时代的花板（装饰板）。天井左边的厢房里，是一个窄长的古品收藏室，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难见的宝贝，比如各类汉代陶壶，其上的兽头、龙纹、麒麟、独角兽栩栩如生；那些朱雀、太阳神鸟姿态富贵优雅；西王母祝寿、出行图、迎宾图场面恢弘壮观。张先生说这些年他收集到的皮影、汉砖、石器、木雕、礼器、字画等珍贵藏品多达数百件。从天井进后院左墙一个花板上刻有一首小诗，令人心襟摇荡："诗书守素业，岁月在衡门；伴我书千卷，可人花一帘。"叹息一声如今的腐俗之风，只有摇摇头。右侧挂有一个川派"鬼脸壳"（吞口），想来现在人妖太多、明鬼暗鬼太多，这一个吞口哪能管事？

跨进后院，左侧做了客房的一排厢房外同样挂着各类花板，其内容大多如"富贵吉祥"、"天仙送子"、"福禄寿喜"、"五福捧寿"等喜庆吉祥的图案。右边是与前面天井同样大小（近30平方米）的一个露天院坝，右院墙全是用宋砖、汉砖砌就，正中一正方形的宋代井字花砖，看上去就是一天然的雕花窗口；花窗下用树化石围了一口潭，潭中水清如天；左右种有虎头兰、腊梅、叶子花（九重葛）、茶花等把院坝合围。院子左角一棵巨大的柿子树破院而出，伸出它的头颅努力占领着一方空间。张先生介绍说，每年五、六月份的时候，满树都是挂着的柿果，这么多年，家人从来都没有吃过一颗，因为那些果子一熟，就会飞来一群群雀子把它们吃过精光。人要尽人道，这柿子树竟然会尽鸟道（也许是尽天道），超道奉献的确难能可贵。

今年已满51岁的张先生是作协的理事，对文人很是敬重。上世纪80年代我在文联的时候就与他相识，他人矮矮的，戴一副眼镜。2002年他从丝厂下岗，就全心扑在这个小院上。他说："有什么办法？我是个粗人，但我喜欢收集古品，因为这是古城的宝贝，古城的古就通过它们表现出来。我们不收集，或许它们就永远消失了。"因为小院窄小，前面的天井被海棠占了，后院又被柿子树占了，所以在我的眼里，这小院小到无院了。除了鲜活的两棵树，左右厢房里全装满了古物。一次我在小院和张先生对饮，醉酒后他拉着我的手说，正别看我这里院小，可这里的古物全是活的。我听不明白，借着醉意跑到一空着的客房里沉沉睡去。梦里突然有人在推我。翻身起来，房间里什么也没有。我看时间都深夜两点多钟了。我总感觉有什么响动，仔细一听，竟是隔壁厢房里那些古老的陶壶陶罐在歌唱。微风吹过，它们神秘地响了起来，壶腹里和罐心里的历史记忆也全部苏醒。我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看，惊呆了：有两个天跑到小院来了，一个天俯在天井里的海棠树上，那零星的快燃烬的花瓣在月光的抚摩下婆娑昵语；一个天躲在柿子树上，摇弄着满树的青疙瘩，枝和叶在粼粼光波下轻盈起舞。我的酒意突然醒了，我喊出"两个天！"柿子树上一个，天井里一个。柿子树挂着还未熟的柿果，这个天是窥视物质的天，海棠花已快凋谢，这个天是挽留精神的天。物质和精神的适度占有、和谐共荣就是我们古人所称道的完美的天，大道的天。天通过明月完成着大地的和谐构建。

我突然明白，因了这海棠树和柿子树的缘故，这小院里的古品才全是活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就会唱它们过去曾经唱过的歌，说着它们过去习惯说的话。那柿子树和海棠树，修就了足够的灵性，成了天空与大地的中介，传递着天道与人道的交流信息。

古品皆活，小院藏天，举一瓣海棠花我走出小院，眼前的世界明亮而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