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牛关梁的阳光

2010年05月17日来源: 网络文章经典散文

如果心灵的雨季穿过一抹阳光,那你终生将会享受到无尽的温暖。

很多年前,我从课堂上无奈地走出来,从故乡出发,坐班车,过县城,涉渭水,翻四道岭,通过两天的长途跋涉,来到一座叫野牛关梁的地方伐木。在我即将入住的草棚前,我看到夕阳西沉,那瑰丽的色彩涂抹在山梁上,使绿色的森林镀上了一层金辉,那硕大滚圆的身躯已经被尖削的石峰吞食了一半,但还是从容不迫地镶嵌在天空与大地的空隙,使得天地成为永恒。

我以为看不到阳光了。太阳升起的时候,在母亲依依不舍的叮嘱中,披着暖暖的霞光,我告别了16岁以前的时光,告别了养育我的村庄。太阳向西,我向东,埋头赶路,我以为看不到它掉在哪一个地方了,可是它紧追不舍,又在野牛关梁相遇了。我在阳光下默立,我感到16岁的年轮居然还镀着生命的亮色,这亮色印衬出初出远门的落寞、担忧和无助。

我在大家伙儿的安排下吃过饭,带着满身的疲惫就早早入睡了,尽管那潮湿的草棚令我百般不适应。森林被如水一样的鸟声吵醒了,太阳还没有升,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挣脱树木和藤蔓的缠绕,努力地回到天空的。当我持着砍刀与大家走进林子,把一棵棵参天巨木伐到时,天空被树梢撕裂成片片的蔚蓝,太阳已经当头照了。我把一首脍炙人口的古诗修改成打油诗,描摹了当时的所思所感:伐木日当午,汗滴根下土。谁知山中树,棵棵变孤独。

我们干活的那片林地距野牛关梁很远,清晨出发,下午早早收工。一路上就能看见那颗太阳在野牛关梁的树缝里游荡,有它的安慰,我开始注意路边上的各种树木及杂花野草,有些树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如白桦红桦,有些树翠色欲滴,如古柏铁树,这些曾在图画和电影里看到的景色,在我身临其境颇为新鲜了一些时日后,就习以为常了。

还有一群黄牛在夕阳下食草,随着我们的脚步前行。放牛的是一个小姑娘,长长的牛鞭和她粗黑的辫稍在微风里摇曳,亮亮的眼睛就像草丛里绽放的花朵。我纳闷,这里没有村庄,哪儿来的牧牛姑娘?我问同伴们,才知在野牛关梁的深处住着一户人家,大人打猎种田,小孩牧牛,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我说小女孩不上学吗?同伴说哪儿有学校呀!山里人家,大多三五户就是一个村庄,要念书的孩子,要到很远的镇上去,谈何容易?念了书又能怎么样,就像我们,照样在这里伐木。于是我不再关心这个话题,而是在每天的路上,留意那个牧牛的女孩。她穿着朴素,用山溪一样纯净的眼光看我们走路,也没人与她搭腔。当我们在驻地休息吃饭时,她才吆着牛儿消失在林子里,只有淡淡的夕阳余晖陪伴着她。

我初来乍到,又因年幼,好多伐木的重活拿不下,譬如那些身强体壮的汉子都手持板斧伐树,剧烈的砍伐声在山谷里震颤;一些有经验的老头儿拿着弯把锯打截木料。我干的活儿相对轻巧,和一些年龄相仿的伙伴们手拿砍刀砍树梢。就在我整理树梢,偶尔直起身子喘口气的时候,我就能看到树林深处那个放牛女孩和她的牛群的影子,小姑娘一会儿朝我们的林地望一眼,一会儿掐一朵野花别在发髻上,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像是丈量它们的距离,一会儿又仔细地端详牛的尾巴甩打蚊蝇。在炎热的阳光下,小姑娘的脸蛋白皙如玉。同伴们说,别看这深山老林,是养女子的地方,大多出脱得如花似玉,我那时在山里没见过其他的人家,对他们的评价不置可否。但是也惊异于野牛关梁下生长着如此美艳的一朵花。她不唱歌也不跳舞,偶尔传来一句喊牛的声音,脆生生的,撩拨着我们少年的心,痒痒的。我进山的时候顺便带来了几本书,晚上或雨天闲看,在看了《聊斋志异》里的大多篇章后,为书中的狐仙鬼怪,风尘女子的浪漫故事而感染,联想起这个牧牛的女孩,一度萌生了上前接近的念想。可我们是伐木工人,与她的生活丝毫没有粘连,不免为自己幼稚而荒唐的想法而羞惭。有一天晚上我们抬干料,路过她家的院子,发现一家人早已入睡了,沉沉的夜色爬满草屋,我不知道这一户孤单的人家,除了庄稼,除了牛,除了大片的灌木森林,还能有什么进入他们的梦乡。

我不知道小姑娘在看我们伐树的时候,会想到什么呢?譬如我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来伐树,与她生命相依的树木怎么在我们的砍刀下一棵棵的倒下了,这些人穷得发疯了吗?他们把树木拉下山,锯成圆木,然后一车一车运往山外。这样不停地砍下去,不停地拉出山外,她的家会成为什么样子?光秃秃的山岭,孤零零的草屋,她放牛的时候,到哪儿找到一片树凉荫?那颗被树木支撑的太阳,在无枝可依的早晚,会落到什么地方呢?

她也许想起从前,山林寂静,荒芜人烟,没有这些伐木的工人,只有她熟悉的野兽飞虫,只有她昼夜相伴的树木花草,只有她得到温暖的阳光,只有她做梦的鸟啼星辰。可是这些提着锯子,缠着裹腿的山外汉子,突然闯进了她的视野,占据了她的地盘,听见了他们粗狂的山歌声,使她在与牛儿说话的时候,不再感到孤单,不再担心大瞎熊突然窜出林子,惊扰牛儿。

我们的林地在一片一片向后山推进,为运输方便,还得修通车路。那怪石林立的山路,没有炸药是绝对修不通的。那个小姑娘依旧在我们干活的当儿转悠,可是要炸路,为了安全,我们不得不吆喝小姑娘走远点,也许她不知道炸路的危险,也许不情愿远离我们,每一次点炮,都要费尽口舌吆喊她,看着她慢吞吞的身影,年轻气盛的我就沉不住气了,愤愤地去责骂她,可是她居然用我们听不懂的方言回击,我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撵过去想要教训她,她惊恐地盯住我看了一眼,才像一只蝴蝶一样匆匆飞到沟外去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发誓要教训她一次,用我们家乡话说,煽她两巴掌。

可是路修好后,新的林地设在更深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路远,也许是小姑娘怕我教训她,再没有到我们的林地的周围来放牛,我颇为遗憾了一段时间,就置之脑后了。无巧不成书,有一天我剐稍,不小心将大拇指削去了一层皮,我以为不碍事,随便包扎了一下就继续干活,没想到因为不服水土,几天后发炎流脓不止,疼痛难忍。便请假去工区买药,途中居然碰到了那个小姑娘,我因为受伤,早忘记前嫌了,也没心思搭理她,可是细心的她发现我的手臂缠着的布片,主动上前问我缘由,不容分说,便拉我去了她家,先给我一杯水喝,然后在屋里翻箱倒柜寻找什么,直翻了个底朝天,最后经她父母的提醒,她给找到了一种丸药,好像是什么动物肉和草药做成的,让我贴在大拇指上,说过不了两天就会好的。我至今难以说清是什么灵丹妙药,可当时居然治愈了我的伤口。记得走出她家门口时,正是午后阳光最浓烈的时候,小姑娘汗津津的面颊让我无比的愧疚。她洋溢着热情送我离去,我从她那稚气未脱的眼神里,读出了原始浩淼的大森林最为古朴,善良,温润的气息。这气息在野牛关梁的阳光下,浓得化不开。

多少年过去了,想起伐木生活,深刻的记忆就是一群吃草的牛,一个放牧的小姑娘,觉得像是一片阳光,在绿色的林海里闪烁,联结着天和地,未来和过去,那是我人生的第一站,因了奇绝的野牛关梁,那颗太阳至今照在我的头顶,给了我温暖,给了我生存的空间,也给了我仰望生活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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