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遗事

2009年03月19日来源: 互联网校园小说
  现在十七岁离我已经非常遥远了。
  十七岁的人与事,以及一切过往的发生地S城都已在千里之外。我和子速自高中毕业那年便离开S城,去往陌生的北方城市念书。我们的高考志愿书从第一栏至最末栏无一例外地填写着那些处于偏远城市里面,对于我们两人而言一无所知的冷僻学院。
  无论如何,我们也要远走他乡。
  我们要把盘踞在S城里的十七岁远远丢开,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想起。
  如果没有意外变故的话,我们原本打算大学毕业后立刻结婚。这是我们在十九岁那一年所做的决定。找一个没有人认得的小镇,平静地生活在一起。所以关于子速,除了私定终生,我和这个人其实没有任何牵连。
  现在我们的确来到了这样一个满是异乡人的小镇上,我们的耳朵里充斥着含义难辨的外乡话。我们像两只被捕获的动物一般孤独无援。
  然而没有意外变故的生活又怎么能叫做生活?我们大学毕业那一年发生的一些事情使我们不得不把原定的婚期延后了。至于究竟是怎样的意外变故我在这里已经不想多说,既然它已经过去。(至少我当时是真心认为它已经过去,并且对此坚信不移。)
  现在是三年后,也就是我们的二十六岁。生活的迂回反复耽误了我们三年的时间,好在一切还是可以继续。按照我们最初预计的那样。就从此刻开始,从这个叫做阿尔的边境小镇开始。
                 
  此刻我正走在小镇的某一条散发热气的石子路上,路两边小店铺破旧的招牌无精打采地歪斜着。半小时前我们刚刚得以在镇上的一家小旅馆中入住。但是子速突然说他想抽烟,并且指明只要一种牌子叫CAT的韩国烟。这种烟在外烟中不算太贵,却有异常辛辣的味道。我的身边只有一盒摩尔。我不想让子速失望,这是我们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何况我喜欢看到他抽烟的样子。我认为子速抽烟的时候最英俊。我甚至觉得我会爱上他就是从我看见他站在学校空旷的天台上抽劣质烟的那一刻开始。某一个定格的姿势或神态,我想就是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后来我发现,子速在抽烟的时候常常会沉迷地闭上眼睛。我问他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他说闭上眼睛的时候,可以去得更远。这句话我听不懂。子速有时候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句子,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们相依为命。相依为命,我从十七岁起就一直紧抓着这个词眼不肯放手。相依为命让我感觉安全。和我相依为命的子速,我爱他,我发誓要给他最好的。
  所以我决定,走遍小镇,去寻找那种叫做CAT的烟。这是我们来到阿尔后我为他做的第一件事情。
                 
  当我双手空空地走出第十七家烟铺的时候,我惊异这个叫做阿尔的边境小镇上竟会有如此之多的烟铺。但却没有一家店铺可以买到我要找的那种烟。
  我不知不觉地走上一条两边种植高大香樟的幽暗小径,天已经开始逐渐暗下来。两边园圃里鲜红和雪白的指甲花在夕阳黯败的光线里发出吃吃的笑声。
  黄昏的小镇,风也开始变得凛冽。
  “谁?”我停下脚步,声音局促地说。
  我转过身去,看到五米外的地方站着一个长发女人。女人身着一边黑色风衣,领口露出脖子洁白的皮肤。脸很平淡,看一眼无法给人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她孔雀蓝的眼影和银色眼线却在暗处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我们对峙了几秒钟。
  “你在跟踪我吗?”我说。因为发现对方也是一个女子,我如释重负。
  “是的,张晓昕。我找的就是你。”女人平静的声音。我发誓这个声音的传播介质决非空气。这种感觉奇异得如同从我自身出发的一般。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并不认识你,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我诧异。
  “你还记得你十七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吗?那些英年早逝的你的朋友们。”女人说。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一记响雷狠狠击中。十七岁,我一直在远远逃避的十七岁,始终都在身后不停追逐着我。我的二十六岁即将结束,十年即将过去了。然而她始终不肯放过我。在我二十七岁生日前夕,在这个叫做阿尔的边境小镇,我终于被它捕获。
                 
  “你还记得一个叫做林家树的人吗?你的初中同学。”女人继续说,“他的成绩不好,初中毕业那年没有考取高中。他没有继续念书,离开学校后就去学习驾驶,靠帮别人开车养活自己。他还有一个在酒吧做女招待的姐姐,你们见过两面。”
  是的,十七岁那年的冬天,林家树开着他的货车来桓中学接我去郊外打雪仗。那天我们玩得很开心,那是近三十年以来S城唯一一个下雪的冬季。许多生长在S城的人们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雪花。其中也包括我和林家树。我们在郊外寒冷的雪地里玩了整整一天,天黑之前林家树再用他的货车把我载回桓中学。我不知道车子上会藏着一具尸体。后来,林家树被枪毙了,在第一朵迎春花盛开之前。从此我一看到那种白色的小型货车就开始浑身颤栗。
  “这件事情发生在那一年的二月。后来林家树的姐姐找过你,希望你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但是你没有去。你为什么不去?”女人走过来,直视着我的脸。
  “他的姐姐是个奇怪的人,她说林家树一直很喜欢我,她甚至认为他是为了我而杀人。多么可怕。但是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和林家树,除了十七岁的那一场雪仗,几乎没有过什么接触。这一切像一个梦魇,我只是想逃开。”
  “不,她说的是真的。”女人叹息了一下,“你不会忘记你那个赌徒父亲吧?他甚至曾经动用过你的学费去赌钱,初中时候有一次你比别人晚了一星期才回到学校。你十七岁那一年他欠了一大笔钱,因为遭到逼债,他当时正打算让你休学。林家树后来杀掉的正是那个最大的高利贷主。”
  “还有,你记不记得那次打雪仗,你曾经看到林家树手臂上有三个难看的疤。你问他的时候他说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他当时不敢告诉你其实那三个丑陋的疤就是‘张晓昕’三个字。”
  我只觉得一阵耳鸣目眩。
  “等一下,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么多?”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身份的可疑。她对我似乎了如指掌,她了解我甚至比我本人更清楚。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这是可怕的。
  “你不要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当时机成熟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我是谁。但不是现在。”女人始终平静的声音。
  “那么,什么是时机成熟的时候呢?”
  “在你将你遗落在十七岁的碎片全部拾回来之后。”
                 
  “接下来——”女人说,“在林家树被枪毙的两个月后,也就是那一年的四月,你最好的朋友也出了事情。”
  夏楠。我再次震撼。
  一九九二年四月十日,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那一天是夏楠爱的男孩子出境去美国的日子,夏楠执意地逃夜出去为他送机(我和夏楠都是住宿生)。我当时应该拦住她的,我真的是应该拦住她的,但是我终于没有那么做。我那时以为爱情是至高无上,无所不胜的;况且没有人能够预料下一秒将会发生的事情,我们无法知道接下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夏楠是借了我的球鞋翻墙出去的,我站在围墙里面看她穿着我的鞋子动作敏捷地一越而过。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上那条路的。
  “后来她在凌晨赶回学校的计程车上被人强暴并杀害了。计程车司机是一个变态杀人狂。”女人帮助我陈述下去,“但是那个男孩子,他到了美国以后再没有找过你的朋友,甚至连一张明信片也没有。你之所以坚持在桓中学念完高中,就是希望等到他的音信,你想要告诉他关于夏楠的全部事情,包括她的死。你想证明夏楠的死不是无谓的,她的生命和付出是有分量的,她是可以没有遗憾的。你想证明世界上是有爱情这回事的。你是想证明给所有人看,更是证明给你自己看。你从小就是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但是很可惜,这个世界总是辜负你的期望,你的等待最后无奈地以失望告终。”
  “是的,诺言都是骗人的。从那时候起,我不相信任何男人,也不相信爱情。我只相信我自己。”
  “那么韩子速呢?你也不相信他吗?”
  我无语。
  “我们相依为命。”我答非所问地说。子速是十年之内唯一一直守在我身边的人。
  “好吧,我们先不说韩子速。可是对于夏楠,你当时应该拦住她的。那样她就不会死,更不会死的那么难看。”女人忿忿地说。
  “是的,她那么年轻那么善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为什么没有拦住她呢?我甚至都没有去劝阻一下,我把球鞋借给她,送她走上一条不归路……我不要再想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千方百计地忘记这一些。这些可怕的记忆,我不想要它们。”
  “这些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任何人都逃不过自己的人生,你必须直面它们。何况相对你原本应该历经的苦难,这些实在已经显得微不足道。(她的这句话我直到后来才明白其中的含义,我的人生真是充满了玄妙)”女人继续说,“还有一个人我们需要回忆。”
  “木每?你要说木每吗?”我倒吸一口冷气。
                 
  在我最好的朋友夏楠遇难后不到一星期的时间里,睡在我上铺的一个女孩突然自杀了。没有人能理解她的轻生。她平日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一直深得老师的赏识。似乎看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导致她的英年早逝。
  那天刚好是考试的最后一天。最后一科考的是她最擅长的化学。她在开考前五分钟溜出考场,一个人晃荡在校园里。我相信当时那个寂静无声,死气沉沉的寒冷的校园成了促使她走向生命边缘的催化剂。于是她做了那件可怕的事情。她吞食了三枚硬币,两管体温计的水银,还有1000毫升的氯化钡。硬币是身上恰巧携带着的,她在寝室敲碎的那两支体温计,并且进入实验室偷了一烧杯的氯化钡试剂。她离开前没有留下任何之字片语。然而她是下定了决心要走这条路,没有人能拦得了。
  “不对,如果当时她遇到一个可以帮她的人,她也许就不会死了。”女人说,“后来你在出校门的时候还曾碰到过她两次。其间她还曾过来拥抱了你。那个时候她的体内已经开始重金属反应了。她的脸色非常难看。”
  是的,很多次我曾离死亡那么近。可是在那个瞬间谁又知道自己距离死亡是那么近的呢?当我问木每是否身体不适时,她只是微笑不语。又有谁能对那样真诚甜美的笑容心存怀疑呢?
  “你应该追问下去的。如果当时就送往医院,抢救及时的话她是不会死的。”女人缓缓地说,她的眼神黯淡下去。
  我沉默。当时下着非常大的雨,我只是急着回家。我再一次眼睁睁地送走了一个年轻善良的女孩。我看着木每钻出我的雨伞,在暴雨中独自走远。她的身影在视线尽头逐渐丧失了分量,她轻盈的飘了起来,飘到了凡尘之上……
  我们曾经一起收留过两只在校园里流浪的小猫。木每常常一个人站在穿衣镜前对着猫说话。晚上熄灯后她会一个人坐在上铺的床上眺望窗外。她总是说她看到烟花,一朵一朵异常瑰丽。但是我每次探出头去看时却只看到寂静的苍穹。木每每天晚上还是坚持说她看到烟花,但是再也没有人去理会她的呓语了。其实她是个孤独的人。孤独是一种疾病,她的古怪和冷僻正是缘于她的孤独。我不知道是否恰是她的过于优秀导致了她的孤独,还是由于其他。
  木每死了以后,很多个夜晚我仿佛又听到她在上铺幽幽地说“烟花,我又看到烟花了。”我以为是她回来了。然而她终于是一去不回。所以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人死后会比生前过的幸福一些。因为只看到过活着死去的人,却从来也没有死后重生的人。他们是不愿意再回来,亦或回不来?另外,木每死后我们收留的小猫也在一段时间内突然失踪了。
  “那两只猫后来是随着韩子速的出现而出现的,对不对?”女人说。
  “你怎么会知道?你想说明什么?”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
  “那么,我们现在来谈韩子速。”
  很显然,这次谈话的主控权在这个女人的手里,我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但是很奇怪,我们已经谈了很长时间了,然而天还没有全黑,太阳还是原来的位置。仿佛和这个女人的谈话是不在时间的流域之中的。
  女人的黑风衣在傍晚的风里飘摇。
  “韩子速是在你十七岁生日前夕转到你的班上的。一星期后你在学校天台遇见他,当时他正在抽烟。韩子速看着你的眼神让你感觉时光退却。然后你失踪的小猫出现在他身后。他像一个天使突然间降临在你的生活中。从那天起你们几乎形影不离,到现在为止已经将近十年。他他为你付出太多,所以现在你也应该为他做一些事情了。一个人不能只懂得获取。”
  “是的。那么我该怎么做?”
  “你得回到你的十七岁,挽回你的那些英年早逝的朋友们的生命。我刚才已经向你一一分析过了,他们的死其实是可以避免的。”
  “返回十七岁?时光倒流?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回去,我千辛万苦才把它甩开那么远。更何况我根本救不了他们,如果我可以,那么十年前他们也不会一个接着一个地离我而去。十七岁是一个可怕的梦魇,我决不回去。我绝对不要在面对一次。”我惊恐地用手掩住脸。
  “这是救韩子速的唯一方法。如果你不愿回去偿还你十七岁时亏欠的债务,韩子速也将会离开你,很快。”
  “不,子速不会。我们相依为命。我们现在很好,我们可以开始过平静的生活。”
  “不要忘了他曾经吸毒!他这三年的苦痛其实是因你而起,为你而承担。你这个自私的女人!”女人脸上的线条变得冷峻而凛冽,“况且,与毒品相伴,你们的日子恐怕是到不了头。”
  是的,三年了。三年前,也就是我们大学毕业那一年,就在我们筹备婚礼的前夕,我突然发现子速对毒品的依赖。当时他的用量已经非常大,甚至开始使用静脉注射。三年里面我们做了最大的努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子速先后十七次进出戒毒所,我一直一直的鼓励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然而每次在戒毒所里康复,一旦回到社会往往重蹈前功尽弃的覆辙。社会是个大染缸,我们身在其中,无一幸免。就这样我们一路颠簸地走到阿尔。这一次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已经三个月了,他一直很好。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相信子速,子速是我还能够抓在手中的通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条线索。
  “他已经戒毒成功了。我们很快会结婚,我们永不分离。”我坚定地说。
  “你可以轻视毒品,但是你无法轻视命运。”女人的神情突然诚恳起来,“相信我,我是来帮助你们的人。我会带你回到你的十七岁,回到S城。一旦你完成了你的使命,我会立刻将你遣送回来。这样韩子速便能得以解救,你和他将能够在阿尔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小镇上度过你们平静的一生,你们将会得到真正的幸福。生活会回报你的,请你务必要相信我。”
  “你——究——竟——是——谁?”我一字一顿地说,“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所说的话?”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来帮助你们的人。而且我一旦告诉你,你会受不了。”
  “你放心,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任何状况我都可以应对。告诉我你是谁。难道你是不存在的?你是我虚构的吗?”
  “不,恰恰相反。你是我虚构的。”女人说。
  我果然如她所说,犹如骤然间被推入万丈深渊。眼前漆黑一片,只感觉天旋地转。
  “既然如此,我就把真相全部告诉你。你听着,张晓昕,韩子速其实不是人类,他是凡尘之上的天使。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守护天使,他们在天上守护人间的幸福平安。韩子速就是守护你生命的那一个神灵。他料知你在十七岁那年将有三场劫难,并且会致使你死于非命。他利用私权将原本应降临在你身上的灾祸转移到了你的朋友身上。以其他三人的死保全了你的生命。然而这是有背客观命运的。他因此而受到了惩罚,现在他背负着一副人类的皮囊,遭遇着尘世的苦难。这是他咎由自取,自食恶果。而且这还仅仅只是开始,没有人能够预料下一秒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但是如果现在你愿意回到十七岁那一年,挽回林家树、夏楠和木每的生命,那么一切或者还来得及。”
  “这一切真是荒谬至极。我不会相信你。”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好吧,这是你的选择。韩子速将会以最绝决的方式离开你,很快。很快。”女人叹息了一声。她转过身,一晃就不见了身影。世界又回到了原来的时间轨道上。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加快步子赶回旅店。我宁愿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会像我的十七岁一样远远地被我丢在身后,再不要想起。
  我必须尽快回到子速身边,这个世界让我感到寒冷至极,只有在他身边我才感觉安全。那么重要的韩子速,我不能失去他。
                 
  我没有在旅店的房间里看到子速,我们的行李零乱地散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旅店主人养的猫蹲踞在我们的阳台上,伸长脖子发出嘶哑凄哀的叫声。这是一只体型硕大无比的黑色的猫。猫是一种有灵咒的动物,它们的出现往往预示着些什么。比如一些人的出现,或者他们的消失。
  然后我发现了放在床上的一封信。
  子速的字迹。
  “晓昕,很抱歉,第十七次……我依然失败了。我无法继续忍受自己如此这般的生活状态,始终徘徊在戒毒与颠簸的逃亡路途之中。毒品像一个肿瘤,一旦滋生就很难剜除。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毒品的缘故,还有命运的旨意在其中。晓昕,命运你知道吗,就是那种我们永远无法把持却始终受控于它的东西。命运对我的惩罚已经开始了,它是公平的。我要离开了,生活在罪孽之中,我已经太累了。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的。这是公理。
  很多东西我们始终是逃不过的。命运安排我们来到阿尔,也许就是要我们来承担我们本应该承担的东西。
  有些事情你永远不会了解,我宁愿你永远不了解。我要你幸福地活着,远离一切苦痛灾难。就这样。抱歉,我还是无法守护你一生。
  韩子速,二零零二年五月“
  突然,一个重物掠过窗户,疾速地坠向地面。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被震动了。楼下逐渐喧闹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子速出走了,我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我很早就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我们相依为命。然而说好与我相依为命的子速突然出走了。他可以走去哪里呢。没有一个方向有我们的家。我一直在想子速的出走是否与那个穿黑风衣的奇怪的女人有关。
  五分钟后两个警察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
  其中一个说:“小姐,据旅店老板说韩子速先生原本是和你一起住这间房的。我想你们不会不认识。五分钟前他在旅店的天台上跳楼自杀了。希望您能跟我们回一趟警局,协助调查。”
  我手中的信自由落体。
  十年前,我十七岁生日的前夕,在S城,在桓中学空旷的天台上,韩子速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而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叫做阿尔的小镇上,在一家破旧旅店的天台上,他以最绝决的方式离开我。这就是那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吗?
                 
  跟随警察走出旅店的时候,我没有挤入人群去看子速苍白破裂的尸体,因此我的记忆中始终是那个英俊明亮的韩子速,始终完美。他是我一个人的守护天使。
  我相信他的眼睛一定是闭上的。他曾经说,闭上眼睛,就可以去得更远。已经走得很远了,子速,为什么你还不肯停下来呢?
  我最最遗憾的事情是最后我还是没有为他买到他要的烟。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能够为他做好一件事情。也许那个黑衣女子所说的,我是一个自私的人。
  他最最错误的一件事情是没有带我一起走。我曾经说过,他是我能够握在手中的通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条线索。现在这条线索断了,我与这个世界再无关联。命运带走了韩子速,也带走了我所有的幸福。这是它对我的惩罚。它是公平的。
  离开之前,我发现了两件事情。
  第一,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穿黑风衣的女人,她站在最外围,一动不动,神情悲凉。她低垂着眼睑,没有看到我。有一刻我觉得,她应该是爱韩子速的。
  第二,我这才发现我们住进的那家旅店,它的名字原来就叫做“YEAR1992”。我相信子速一定是比我更早发现这件事情的。
  原来,我们始终是逃不过十七岁那一年的。
  就在这一刻,我相信了那个女人所说的话,完全地,全部的。然而太迟了。我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已经失去了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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