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在叶子上的馒头

作者: 何青春2017年03月29日来源: 焦作日报情感散文

霜降已过,我回到了家乡。冰冷的细雨时断时续地飘了近20天,村庄泥泞而寥落。

晚饭桌上,弟弟端上冒着热气的馒头,“这馍是奶奶蒸的。”他说。我的心头顿时有温热驱散了寒意。馒头上带着久违的清香,岁月瞬间倒流。

“现在蒸馍还用叶子呀?”我问弟弟。“是的,用旱藕叶。”他说。

奶奶做得一手好茶饭,蒸的馒头也是出了名的好吃,而蒸馒头时在下面铺上一层叶子是她多年的习惯。

记得最初奶奶用高粱叶。采高粱叶是奶奶最上心的事情,每年总有那么两三天,习惯早起的她起得比平时更早。她整天围着灶台张罗一家人的吃喝,田间劳作也多止于打理村边的菜园子。可那几天,她会到田野深处去,越过村北的大坝、村东的河流,甚至到外村的土地上。她说,得赶紧去打蜀黍(高粱)叶了!听说河东岸那块蜀黍地的叶子已有人打过了。

当高粱近乎成熟,失去几片叶子已伤不到元气,且叶子尚翠绿完好之时,便是打高粱叶的好时候。所谓“打”,其实就是采摘,不过想想采摘高粱叶时“唰”地往下一拽的情形,这个“打”字倒更贴切。

奶奶迈着小脚,肩上搭块毛巾,在一块又一块高粱地里流下汗水,她手脚麻利,每晌都能满载而归,身子掩映在一片翠绿的叶子之中。

奶奶忙活了两三天,总算采足了叶子,接下来是整理储备了。整理高粱叶子的奶奶是沉静的,院子里的泡桐偶尔摇下几缕秋风,屋檐前方圆圆的鸽子窝口洒上一捧明媚的阳光,奶奶安详地坐在院子里,每次抽出几片叶子整齐地叠摞,再把叶首叶尾合在一起,用麻绳系牢,便是一把。看上去像蝴蝶结的一角,又像一枚厚实的花瓣。一枚,又一枚,那堆长剑般的叶子被一一抚去棱角,柔和地收了锋芒。当奶奶把所有弧度柔和的“花瓣”连缀起来挂到那根架在窗沿的竹竿上晾晒时,一朵朵“绿莲花”便盛开了。

奶奶满意地说,这一年蒸馍都不愁啦。

晾晒在窗沿下的高粱叶在岁月里渐渐散了水汽,翠绿的衣衫也慢慢褪了颜色。浅浅的旧旧的绿,像一段段往事。

蒸馒头的时候,奶奶取下一把高粱叶放在盆子里,舀了满满一瓢清水倒进去,干枯的叶子渐渐柔韧起来,还泛着些光泽。灶台上嵌着两口铁锅,称为大锅、后锅。大锅通向后锅,后锅通向烟囱。大锅上蒸馒头的箅子已经放好,后锅的清水也已加足,奶奶麻利地捞起泡好的叶子,一片挨一片地铺在篦子上,不多不少,正好铺满。把揉好的馒头一个个地摆上去,罩上高粱秆和玉米衣编就的蒸笼,该让生馒头发上一会儿了。等那些原本拘束着,怯生生地互不理睬的馒头活泼起来,挤挤攘攘地要往一起凑的时候,奶奶坐到灶前,用屋后扫来的落叶当引柴,很快柴火便熊熊燃烧起来。

蒸馒头的时间,是一段慢慢的时光。火光映着奶奶的白发和脸上的沟沟壑壑,她沉默着,像是在想着过去的事情,又仿佛什么都没想。有时我偎依在她身边,帮她读《圣经》。她虽不认字,却常把一本《圣经》放在床头。她唯一求过我的事情,就是让我帮她读几页《圣经》;有时我和她一起望着灶里的火焰,出于一个孩子的好奇,问她一些过去的事情。她给我讲过她那被土匪打死的父亲,她早逝的母亲,也讲抱养一双儿女的前前后后……直到锅里飘出馒头的香甜。

馒头的香甜似乎是那个年代才嗅得出来。奶奶停了灶火,又等上一会儿,才到了掀锅的时候。她用食指蘸一下凉水,然后在热气腾腾的馒头上快速摁一下,摁出的小坑很快弹起,馒头平滑如初。奶奶这才满意地把馒头一个个掀出来,顺手揭掉粘起的高粱叶。高粱叶虽贴着馒头经历了高温的蒸烤,待剥离时,却又利利落落。

奶奶把挨着锅沿的馒头给我,那上面有香脆诱人的锅焦,带着高粱叶的清香;她又把蒸过馒头的高粱叶,扔进牛槽,任老牛在咀嚼中打发一段悠闲的时光。

后来,家乡的年轻人少了,庄稼也逐渐单一,高粱在家乡的土地上渐渐消失,田野里再难看到它们高挑的身姿和那迎着阳光的红脸膛了。

没了高粱叶,又看不上粗糙的玉米叶,奶奶一时有些犯愁。院门口几株旱藕长得正好,阔大的叶子优美地舒展着,奶奶灵机一动采下几片,油绿的旱藕叶跟着奶奶进了厨房。两片就铺满一锅,虽然韧劲不如高粱叶,但也方便好用,蒸出的馒头同样带着植物的气息。

随手种植的旱藕,本来只是为了欣赏。农人虽罕有诗情画意,但也喜美好之物,种上几株旱藕,图个看上几眼心头舒坦。没想到,它也如此实用。奶奶说:“啥都有它的用处。瞧,就是片叶子,也不是白长的。”

岁月的河流从不停歇,奶奶今年90多岁了,虽然耳聪目明,却日渐苍老瘦削。她依然勤劳,扫落叶作柴,打理的菜园子生机勃勃,也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不过,对她来说蒸馒头已经是件吃力的事情了。

当我拉着她的手走过一条泥泞的小路时,发现她还不及我的肩膀高,她安心地拉着我的手,像个听话的孩子。那一刻,我真想告诉奶奶,她永远是我心头的温暖,那馒头上叶子的清香,更是永远不会散去的味道;而我也在对她如何对待一片叶子的注视中,慢慢学会了如何对待生活。

我又要走了。离开家乡时,已是薄暮十分,我没有和奶奶告别。雨还在急急地下着,随处可见的旱藕,与我挥手作别,它们被洗净了叶子,在这临近立冬的时刻,依然带着苍翠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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