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课

作者: 白薇2017年04月18日来源: 云南网情感散文

上初中的时候,偏科非常严重,特别是生物课,简直就是我的噩梦。

生物老师秃顶,鹰钩鼻,锋利的眼神,站在讲台上四面一扫,让人没来由地想打寒战。况且,他真的那么严格。虽然是一门副科,但有了错题就要罚写20遍,我们敢怒不敢言,那时正在热映《少林寺》,背后就叫他“秃鹰”。

正是花季雨季的我们,心里的诗情和浪漫多了去了。课本空白处画满了眉尖轻蹙的古装美人,边上拽两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于是,秃鹰成了我的天敌。他在上面讲“细胞是生命活动的基本结构和功能单位”,我在下面写“孤独啊是一口深深的深深的井”;他在上面讲“人体需要的营养物质有六大类”,我在下面嘟囔“没用,回家还不都是山药茄子白菜粉条”;他在黑板上哗地展开一张人体结构图,经络骨骼肌肉被仔细地编了号,我不屑,难不成要我们都去做专治跌打损伤的江湖游医;秃鹰拿我没办法,恨恨地放下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中考的时候,生物不出所料地拿了最低分,也不急,反正将来要学文科的。返校时看到秃鹰远远地避开了,心里却得意:他再也不能让我重抄20遍“神经系统的组成与功能”了。一颗年轻的心充满了豪情和梦想,管它是在左心室还是右心房呢。

却不曾想,当年黑板上的那张彩图,在以后的岁月里竟一点点被重温了。

那一年,舅舅病了。医办室里一群人围着那张卡在显影仪上的片子:“确诊了,位置不好,你们看,这里,离心脏比较近,手术风险很大,你们家属要决定。”我使劲睁大眼睛,不让视线模糊,想听懂医生的每一句话,可是不能。我认得那两扇肺叶,记得上学时说过它们像蝴蝶的翅膀。现在,它们被阴影笼罩了。之后,那片阴影在转移在扩散,医生一次又一次拿出片子,指点着肋骨、胸椎、腰椎、骨盆……最后一次,是脑部。半年多的时间,生命最后的一段路程,那升降起伏的细胞数目是反击,又是不甘。舅舅年轻时做过装卸工,一撸袖子露出精壮的腱子肉,他喜欢和人比赛掰手腕。这一次,他输了。

慢慢地我才意识到:我们的身体,一直伴随着灵魂,忠于着我们的身体,开始用伤、用痛、用难以言表的不适,用离弃与背叛提醒我们它的存在——因为头晕,去拍片子,看到了自己骨质增生的颈椎;以为眼镜坏了,咨询医生,说是晶状体硬化导致的视力减退,就是老花眼;因为膝盖疼痛,精确地知道了股骨、胫骨、内侧半月板和外侧半月板;从前爱吃铁蚕豆,现在开始斟酌钴铬牙套和钛合金牙套的优劣;一位同事说终于知道胃在哪里了。从前的他生冷不忌,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主,如今,每到入秋,就揣着个暖宝捂在胃上,聚餐时只要一碗小米粥;同学聚会,斯文的人多起来了,有慢性咽炎,有脂肪肝,有胆囊疼的,一瓶白酒来回地转,人们却开始像老太太一样交流养生秘诀食疗偏方……

就像一段爱情,拥有时毫不吝惜,觉得痛,已然失去。

从前见老主任从眼镜上方看人,以为是装深沉;从前见老人素淡的晚餐觉得太仔细,现在,都明白了。这就是衰老吗?虽然是流水必经的路程,但当它们在自己身上一一应验,还是略感惊奇。

不过,也不甚惶恐。草黄叶落,是生命的周期,接受吧。因为酸胀的关节预知将临的雨水,心里还有过来人的得意。甚至,也不后悔。想起从前冰镇啤酒羊肉串的青葱岁月,想起那些醉话和傻笑,依然有清晰的快乐。不任性的青春是无趣的,如果从头来过,谁能保证做到早睡早起一降温就穿秋裤吃烤翅不放辣椒呢。

当然,也不再似从前莽撞了。一位朋友说:不敢生病,怕看见母亲忧愁的眼神。一位朋友戒了烟酒,说受不了老婆猎犬似的搜索。还有一位女友,每天爬山,她有一个残疾的孩子,她说想活到100岁,争取陪孩子久一些……也许是都明白了,人过中年,自己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神经不仅也不再属于自己。它们的伤与痛,在至亲的人心里,加倍地重了。所以我们,要更仔细更温柔地呵护自己,然后,才能去呵护那些至亲的人们。

初中时落下的生物课,终于在后来的岁月里一课一课补上了。只是,这张试卷没有了选择题,全部都是必答。命运这位老师,比当年的“秃鹰”要严格许多,不过这张卷子我都答上了。甚至还有附加题,也一字一句地完成了。隔了几十年的岁月,我想问一声亲爱的“秃鹰”老师:您能不能,为我抹掉当年的不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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