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杯盏

作者: 董竹林2017年05月24日来源: 邢台日报情感散文

中国是酒的故乡。酒和酒文化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融于人们的精神生活之中。我那位于冀西南部、太行山东麓的故乡,自春秋战国始,到解放前的两千年间,尽管战火不断,但人们依然不失对酒的情怀。酒依然趟过长远的历史长河,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人们心中生存。

我小时候,故乡人因生活艰难,平时很少酒盏动。酒在人们心目中,奢侈又贵重。烟火岁月平常日,很难有酒香飘过。村里、乡上、县城都没有一家酒馆,没有卓文君当街卖鲈饮者醉躺前的情景,没有一家可以让孔乙己赊账打酒的掌柜。酒在人们心目中显得珍贵,总是与生活中重要的事情和时间有关,饮酒更显得神圣和庄严。

那时,不少人家平时连酒瓶也没有碰过,即使家人的年夜饭也没有酒。但是,除夕夜的供案或待客桌上,却放上了酒杯。供天地,也供前来拜年的乡邻。每年到邻居家拜年,就连不沾酒的人也让端端杯。此时只有一个理由:谁让咱是一个村的人来?

娶媳妇嫁闺女,“喜酒”得喝。日子再艰难,也要打二三十斤酒款待亲戚和乡亲。故乡人醉得最多的,就在喜事人家酬客的席面上。

盖房起屋上大梁,即便借钱,主家除了鞭炮,还要用酒祭拜天神,还要答谢帮忙的人。讲究的人家,老人做寿,桌面上也会放瓶酒,但没人放开量来喝。一般人家,就吃一顿鸡蛋卤子面条。

冬天的夜晚,走在街上,偶尔透过人家的窗户,也能听到猜拳声。一盘花生米,几片浸了盐的白菜帮儿,就成了下酒的菜。应该是老支书为这家说和了邻里纠纷,或者是张老汉牵线促成了一桩好姻缘,也许就是几个平时十分要好的凑在了一块儿……几杯薄酒,饱含了他们浓厚的情感。粗犷的嗓音,伴随着寒风在街巷跌宕,摇落树枝上的雪花,落下,像三月的江南,让人心头温热。

如今,时代在变,人们的生活已不像过去那样贫困,还有不少人都奔向了小康间或进入富豪的行列。人们对酒,已不再像过去那么经意,甚至几近无酒不成席。杯盏之间,由呛着煤火烟味的屋檐下,变到了玻璃橱窗上写着生猛海鲜的大小酒店,酒好了,菜也丰盛了,可喝酒的味道反而变得淡了许多……

但无论如何变化,杯盏之间,无法改变的是人们内心的真实情感;改变的,只不过是人们不能表达内心真实的外部环境。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和长辈坐在饭桌前,端在杯子里的永远是亲情,夹在筷子上的永远是惦念。这种情感会变吗?不会!和情趣相投的人在一起,用得着客套吗?不用的。你要是请示有所求或地位高的人,你能不讲究吗?不能。酒要好、菜要贵,你还得嘴上说尽近乎话,脸上溢满热情的笑。还有不少场合,席面上,每个人都成了演员,重在角色的表演,杯盏之物都成了应景的道具。

这些年,我参加过无数喝酒的场合。最留恋的是爱好相投的朋友相聚,酒不用好,菜不要贵,清风明月都可下酒入菜,街巷陋肆也无所谓,要的是一种情趣。常想起白居易的那首《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尤其是后两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多么具有诱惑力。每次,我都会幻想出雨雪天,和几个好友落脚在深山道旁的一个小饭馆。屋外雪花飞舞,窗外的山坡上白茫茫一片。屋内却显得温暖、明亮。顿时,你会觉得生活在这一刹那间泛起了玫瑰色,发出了甜美和谐的旋律……

家门口新开了一个小饭馆,在一户人家的东配房,两层。客人吃饭得经过一个只能容下一人的窄楼梯上到二楼。有三个单间,一个大些的放了四个小条桌。这里的主打菜,就是软骨火锅。之外,连带着白菜、粉条、蘑菇等涮菜和手工面条,外加几个自制的酥鱼、豆腐丝、花生米藕片和凉杂拌儿。四五个人过来,要一个小锅,两个小菜,来一瓶二三十块钱的“老村长”或几瓶灌装的“崂山”啤酒,花上百八十块钱就可热热乎乎吃饱肚子。

三月的一个傍晚,南风轻吹柳絮纷飞,枝头上新绿的嫩叶发出窸窣的声响,柔柔的,让人心痒。我约了几个已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不为吃饭担忧身上又粘着相近气味的文友在这里小聚,乐呵、开心、难忘。

这几个人有编过《志》的,有出过诗歌、小说和散文集的。我们聚在这里尽兴而谈,没人在意酒水,杯盘所盛,也都只是桌面上的存在。举起的杯子好长时间放不下来,只顾打问近来又写了什么得意之作,谈起当地有关文化方面的事情,还不时为了一个史料的真实辩论求证。相互之间的话永远像江河水流,这时还有谁在乎酒和菜,即使薄酒也如陈酿,几碟豆疏胜过鲍翅。

老子修行、宋璟碑亭、乾隆题诗、梁实秋祖藉……等等与当地古老文化关联的存在和传说,不管那一块儿夹起来,都是有骨头有肉的,强过锅中之物百倍,让人品味起来,可是越嚼越香啊。这才是我们要吃的豪美大餐。平日里看多了的烟花乱坠、纷繁喧嚣,这一刻都成了身外之事。对乡土文化的探究,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咀嚼、品评,而且质厚醇香趣味无穷。

三十里开外的奶奶山顶,也能看到轮廓。西天的几朵白云变成了橙红色,霞光都跑到我们的饭桌上了。

我们中间一位年长的说,我们几个,今天坐在楼街巷里的一个小酒馆里面,谈古论今,津津有味,也该别有一番情趣了。就连我这个从来滴酒不沾的人,也有了朦朦胧胧的醉意。

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扭头看窗外的天空,火星伴着给孩子啃完瓤子的西瓜皮般的新月,都在向我们眨着眼睛,好像先前藏着身子在听我们说话,这会儿憋不住似的,要跑进来跟我们一块热闹呢。

饭店的掌柜过来,问用不用加菜,我们这几个人,都说饱了,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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