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

作者: 刘岩生2016年01月28日情感散文

土墙正在老去。老了,就会倒下,消亡,回归泥土。于是稀而弥珍。这不是生命迹象种种么?原来土墙和父辈是一样的。

——我这么发现,是在一场台风刚过的返乡的黄昏里。

其时日影西斜,天光渐翕。我站在刘氏宗祠刚推倒成废墟的一头,对着这曾是童年乐园的地盘发呆。这是形如巴掌的小地盘。我家老屋紧贴着刘氏宗祠,是掌心位置。延展开来,刚好五条巷道,如五指并排。大拇指的方向是水井弄,那时成片的住户都在这里取水,巷子里不时传来人们前来挑水时的寒暄声、空铁桶磕碰在墙体上的哐当回声。食指方向穿过一个叫“下厝坪”的开阔地通往母校凤阳小学,短短的泥泞巷道,浓缩了太多上学路上的记忆。中指方向绕过大梨园通往“牛池兜”,春天里满地梨花飘白,夏秋之交每有风起便可顺手捡回无数被吹落的梨子,是孩子们大解馋虫的好地方。无名指方向可以去往我家在后门山的大片山地,是少小的我最怕走的一个方向,因为那巷道尽头,通向上山的陡崖峭道,通向劳作的百般艰辛。最后是小指,那巷子通向曾为说书场的“大厝里”,通向老者们聚首攀谈的“四脚亭”,通向父亲晚年最爱打四色牌的“桥头厝”。

曾几何时,这些巷道全是清一色的黄泥墙。我闭着眼睛都能历数上来哪一堵墙在哪里拐个角、在哪里凹了个洞豁了个口,又在哪里填上一块土疙瘩。我也能清楚记起在哪一堵墙边和小伙伴们捉过迷藏围剿过蜂窝掏过麻雀蛋;记着土墙下轮番合唱的,是惊蛰的虫鸣、夏夜的蛙噪还是秋露里的蟋蟀。但眼下,它们群体破败消匿了印迹。年前一场大火,偌大一座老屋顿成废墟;入夏一场台风,把另一座老屋摧得梁歪墙倒;祠堂重建,乡亲们又腾出来好几座空巢木屋,推倒墙体,铺了路基。今天,我再伸开自己的巴掌去比对曾经的成长地盘,我发现巷道走势依然,但土墙大多没了,瓦檐也没了。没了土墙的村巷,也没了立体方阵和脉络走势。我走不进去那温暖的掌心了。

一条老黄狗,在老巷道一头的旗杆碣碑下摇着尾巴,定定地和我对视。没了土墙、柴门和风雪归人的乡居,夜来闻犬吠正滑出记忆,狗的职责也打了折扣。它的失落,此刻我懂。

一群麻雀,在尚存的褪墙和地面之间扑棱棱飞串,然后立在墙头啁啾。麻雀我不陌生,它们的世界很低矮,从地面吃够食物后,就飞上树躲进墙。他们饱食既安的叽叽喳喳从来和着人气。人们住家的第一刻起,它们短浅的幸福感也附着在了小小墙眼内。它们眼下的困惑,我也懂。

传仁叔公佝着背回他的牛池兜老屋,脚步已然蹒跚;金姿叔婆倚着木门向前张望,身后是临屋的半截矮墙,和青瓦上疯爬的野藤。父亲走后,我曾经历数左邻右舍健在的长辈。他们是我难能遇见的老者。

人都哪去了呀?我顺着童年的墙根,挨个回想。水井弄边,有个聋耳老叔公,他驼背的身影总是从矮墙小门出来,井边打水,浇菜。他老嘟囔着,也偶尔扯着扩不散的嗓门骂人。那是昨夜里他院子里的桃子被谁偷摘了好些。上学路上,下厝坪一头的老炮楼里,住着退伍的金牙叔,他的名字已经不重要,只记得单身的他每天在路口龅着两颗金牙提醒我们:别再贪玩了,上学时间到啦!小而高的炮楼常年幽暗暗,但他镶金牙的笑脸却在上学路上多年闪亮。大梨园旁住着经贝叔,他家的梨树大到足够让整条巷道梨花如雨。果熟时节,他时常从梨树下给我们递雪梨子打牙祭。还有戴老花镜坐在小诊所号脉开方,并能把古今英雄讲得豪气干云的群第叔公;酿一手农家好酒外卖的阿萍叔婆;拉一手动听二胡并时常借给我小人书的良第伯伯……

可如今,他们全走了。老家的土墙等着每个人出生,也陪着每个人成长、每个人死去,然后静静记取。谁是谁的往事和传说?谁在谁那里被记得更久?我沿一跺跺墙根,孩子气地寻找。太公的墙、叔公的墙、大伯的墙、父亲的墙,我突然想以长者的辈分称呼他们。我想说,土墙,你们可别学猝然离去的父辈来着,说倒就倒、就没了啊!——世外纷扰风雨,你依然可以来挡。

远去的,还有迁徙离乡、追随进城一去经年的相邻叔伯们。他们的消息通过口耳相传,或者干脆音讯全无,隐约中日子都长着一样的面目:诸多不易。他们的老房子,如今毫无例外的破败下去。堂哥阿灯告诉我,在乡间,一座土木老屋,只要人气烟火熏着,可以年长月久不败;但要是三五年不住人,一准土崩瓦散。雨雪霜冻会袭击它、白蚁蛀虫会啃噬它、自然风化会磨蚀它。譬如那些没了住主的残垣断壁,“人都由不了自己,水一样四下里流,土木哪能等得及他们回来呀!”阿灯哥说。

他的话也在我家应验。我叔叔举家外迁邻县,父亲得病后也久驻城里就医。这些年间,我就看着自家的空落老屋一寸寸被风雨侵蚀。老父魂归故里之日,我们齐聚老屋为他送终。关于在这里的家和老屋的未来,我们不说也心知肚明。我劝说自己适应和习惯新的方向新的变化,但我酸楚地发现,这小小掌心位置,安放着今生今世太多的寒暖,别处光阴里,绝无可能企及。

我这种对于美好事物寂灭的预感每每得到应验。要回城的那天,下了一场雨。老屋大门与园子相隔的老墙松动开裂,簌簌落下碎土。“放下它吧!”留守的堂哥们担心它猝然崩塌,在墙下过道和我决绝议定。土墙无言,两道泥水从墙头狗尾草根部悄然流淌而下,如父亲弥留之际悲欣交集的泪。

无非就一堵老墙?无非沉落归隐,回到土质的安详?我想,老墙不会疼,黄泥不会疼。疼的是人心,是炊烟起处飘来的前尘旧梦。

好在,料必还有岁月,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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