蘩荇之流

作者: 彭丽2016年01月28日现代散文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春阳潋滟,康河的水面划开故国与异乡的桎梏,梦里水乡的温柔和康桥的灿烂融化在一起,记忆里的荇菜就这样柔柔地舒展在游子的心头,逐着水纹,流淌于各形各色的浮沉人事里。“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多数人只记得徐志摩开篇这一句,却不曾料想在欲启还羞的情怀之后还隐藏着婉婉转转一株久仰的植物。荇,一株余生长久的植物,扬扬洒洒从诗经开篇活到现在。

故乡在温山软雨的闽东乡间,带着七分的江南流水与尘土,这流水尘土里就有三分是由那些青油油的植物组成。荇菜是随处可见的,有水处就有,萍、蘩、薇之流亦如中原故国一辙。二月秾李夭桃之后,荇青参差左右在水底冒出头来,惊蛰的雨春分的水,农人拾锄而过的身影泛在水面,催促着万物生长。乡间的景色是从诗经一脉流传下来的,一样的灰墙黛瓦,一样的柴门流水,一样的长亭短亭。风暖柳发,荇菜就这样带着日月风露,从几千年的诗经里,一直延展到故园山河的阡陌纵横间,幽幽地浮在灯盏下的绿酒前,也浮在古往今来的文字里。嫩黄的小花,拥挤的一堆圆,荇是俯拾即是的,浅显如同三月的花信风年年如约而至;荇又是深深隐藏着的,深到千年前的诗经里才能窥探到一隅踪迹。

荇菜择水而居,寸余白径,正圆叶片浮在水面。上青下白,水深随深水浅亦短。一棵普通的水草,作下酒之用,终究不是什么要紧大事。要紧的是在那个听风识雨的年代,她或许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作菜的水草,因此显得弥足珍贵。荇菜可以生吃,也可以浸醋以案酒,或是煮烂做荇酥,据说甜如蜜,想来味道必然十分宜世得人欢喜吧。生的荇菜做外用亦是十分好用,点眼去翳、谷道生疮,甚至于毒蛇螫伤——小小一棵水草,宜室宜家的典范大约就是这样的吧。国中有竹木桑茶之饶,必定少不了偶尔的点破伤疼,可见荇菜之妙用、之品行,在物质贫乏的桑麻时代,是一抹不可少的浓墨重彩。

《毛诗传》说:“后妃采荇,诸侯夫人采蘩,大夫妻采萍藻。”你看那双采摘荇菜的葱葱玉手,把青嫩幼芽轻轻掐下,繁繁祁祁,叠满一竹筐。这竹筐的主人不仅是寒门小女,还会是后妃与诸夫人们,在农耕岁月的晨钟暮鼓里,劳作是一项隆重的社交活动,意义远远超出了如今的风餐露宿。在无雨的遥远清晨,炊烟缓缓消失在晨光中。匆匆饭食毕的女子,或是寒门,或是深院,都穿戴整齐,裹着素头巾,或则珠围翠绕,迎着未曾消失的露水走在农作的人间。那是个风多露重的时代,是个陌上拾得旧花钿的时代。“于以采蘩?于沼于沚”。在哪里能采摘到白蒿呢?诗里说,去那江渚沙洲上,在池沼上。温柔的国土上遍布了水与草,请随着那些水草摇摇曳曳的身影,展开一幅农耕时代的风情画卷,去品尝桑麻人间的甘苦如饴吧。

青青的是君子的衣衿,悠悠落在水面是朴实无华的倾慕。水面之下,荇菜选择一方干净无虞的土地,只活在最洁净的世界里,这或许就是毛诗传对于后妃采荇的注解吧。小小的植物,固然是于农作,也是有等级制度之分别。荇的洁净高贵,才符合后妃身份。白蒿次之,萍藻再次之。至于采桑采葑,卷耳芣苡之流,则不得而知了。但不管尊卑有别云云,过去的记载里呈现了先祖对于农业生产的尊重,是源于历史原因,也为后代子孙留下了对于传统农耕生活的眷恋情怀。诗里描写的桑茶田下看似贫薄的岁月,溯源而上,是一笔馥郁华彩的灿烂文化写照,那些平实而华丽的过去宛如昨日般历历在目。那些蘩荇,那些陌上,那些鸡犬相闻,撑起了贫瘠年代的半壁山河。这不仅仅是一种物质安慰,更是礼乐人世的最初理想。有了这理想,后来的岁月流转,才会明白这些简而易得的东西代表着农耕生活的德行。而如今有多少人心、多少时光早已不再顾及这些微小细节。山河浩浩荡荡,多少人已经忘记了本应恒守的宁静知足。

一条绿油油的水草,从上古流到如今。不改颜面不改志愿,人世山长水远,而今渐渐消失在平静的岁月里。这并不是蘩荇水草们和人间的缘份尽了,而是那个过去的时代在历史的缘份尽了。一株水草在历史的山河里幽幽流转,从千年前的周南流转到如今。拂去岁月的尘埃,那平静安逸的水面,层层叠叠的水草堆砌起层层叠叠的臆象,从那些颓垣断壁的点点桃花盛开间,偶尔恍惚时就看见了古老民族辉煌而褴褛的一页过去,看见了从前的春花秋月等闲度,看见了从前的田稻穰穰群莺乱飞,看见了从前的幽阶一夜苔生。山川草木总不嫌人情寡淡,你记得也好忘记也罢,朝朝暮暮的无数细节上曾经甘苦与共休戚相关便已足矣。至于后来的梁尘摇落,雁去雁回,不过是应景之欢而已,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有这天地之大,岁月贵重,人生的华丽深邃都是平民化的。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农闲时候的曲水之宴仍然是你我的梦中之梦。江南的横笛吹得溪山月色与黛瓦都变成笛声。蒹葭采采,白露未已,那些随波摇曳的蘩荇之流,提醒着我们,生活不仅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和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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