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的抗战

作者: 李晓2016年05月09日情感散文

一九三七年七月,我爷爷李光斗二十六岁生日那天,他喝了两大碗用马耳坡高粱酿的高粱酒。我二爷爷是酿酒作坊的师傅,二爷爷长一身腱子肉,力气大,可以提着石磙走上几里地,那年村上的王寡妇看上了我二爷爷,托刘三爷上门提亲。

那年七月卢沟桥的炮火,我爷爷是三个月后知道的。我们村里有几个当兵的,从前线写信回来,说日本人打进来了,要和日本人血战到底。我奶奶后来回忆说,我爷爷有天从高粱地里回来,咬牙切齿大叫了一声:“地,我不种了,也打日本鬼子去!”

我爷爷没打日本鬼子去,一九三七年农历十月二十四,爷爷的大儿子出生了,就是后来成为我父亲的男人。父亲满月时,爷爷就急着要跟上面来征兵的人走,上前线打日本鬼子去。爷爷做梦也在用锄头挖日本鬼子,一锄头一个,干净利落。

我爷爷还是没当上兵,我二爷爷去了,从重庆直接开往了山西前线。二爷爷走的那天,王寡妇提了一块腊肉,执意要给二爷爷。王寡妇说,吃了腊肉力气更大,我等你回来。二爷爷把腊肉悄悄给了我爷爷:“大哥,你拿去,侄儿才出生,全家就靠你了!”我二爷爷走的那天黄昏,夕阳在天边燃烧如血。

我爷爷是佃农,种的地,都是从村里地主家租来的。爷爷租了五亩多田地,那些年亩产粮食也就五六百斤,除开给地主家上供的粮食,自家剩下的也不多了,人肚子里没油水,个个饭量都很大,我爷爷一顿饭,要是敞开肚皮吃,一顿可以吃上一斤大米。每一粒白花花的大米,经历了风雨雷电,爷爷说,都是上天赏赐的,都是宝。

水稻开始抽穗扬花了,成群的麻雀从空中飞舞下来,如阴云一样笼盖了田野。爷爷做了好几十个稻草人,还送给了邻家,把稻草人用竹竿插到稻田里去,来吓走吃稻谷的麻雀。

我爷爷不识字,叫村里读了私塾的吴老大用毛笔写了四个字:“日本鬼子。”每一个风中摇摇摆摆的稻草人,都成了“日本鬼子”。我爷爷朝稻草人吐着口水,骂骂咧咧道:“我烧了你,烧了你!”爷爷还骂了最难听的话,连我奶奶在一旁也听得起了鸡皮疙瘩,问我爷爷,你咋那么大的气啊。稻谷收了,我爷爷就把所有的稻草人堆放在一起,烧成了通天大火。我爷爷放声狂笑,日本鬼子,见鬼去吧!

我爷爷把“鬼子稻草人”烧成灰烬以后,高声吩咐我奶奶,上酒,上酒!我爷爷喝得大醉,半夜里,他爬上山冈,猛喊我二爷爷的名字:“李光桥,李光桥!”

我二爷爷自当兵上前线以后,只来了三封信,就再没有了消息。我爷爷用棉布口袋给二爷爷邮寄去花生,还捎去了一封委托人写的信:“打胜仗,喝白酒,吃花生!”花生没退回,信也没退回,我爷爷一直相信,二爷爷是吃到了花生的。

一九四一年秋天,我爷爷在山梁上哭得晕了过去,那年秋天,我爷爷辗转得到了二爷爷在太原抗日前线牺牲的消息。王寡妇跑到山梁上给我二爷爷烧纸,爷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含着热泪对王寡妇说:“从今以后,就做我家妹子吧!”王寡妇默默点头。

我爷爷从铁匠铺打了一把火药枪,整天扛在背上,在山梁上奔跑、伏倒、射击……神经质地喊:“冲啊,打鬼子!”我奶奶没去制止他,奶奶知道,我爷爷是想替二爷爷报仇,心里烧着的怒火,让他的脸也有些变形了。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的消息传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也是秋天了,我爷爷在山梁上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操起火药枪,朝天空射击,放声狂笑,把我瘦弱的奶奶抱起来,抛上去,再猛冲出去,稳稳地接住。

我爷爷是七十二岁那年去世的。他没参加过抗战,但我把他归入到当年炮火纷飞的抗日战争中,在大后方瞪大了一双眼睛,胸口燃烧着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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