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开水之歌

作者: 胡竹峰2016年05月31日现代散文

我喝茶鼎盛时期,家里有十几种茶,以致不知道喝哪一类好。绿茶清雅可人,红茶迷离周正,黑茶老实本分,花茶清香四溢,常常这样,看乱了眼,也就没了喝茶的兴趣,索性倒一杯白开水。

尽管我是茶客,却极爱白开水。喝白开水省事,有时候懒劲上来,我懒得泡茶,就喝白开水。人都说白开水无色无味,白开水有开水之色,带开水之味,分明色味双全,难道赤橙黄绿青蓝紫才是色?非得酸咸甘苦麻辣甜才是味?真个咄咄怪事,岂有此理!

在乡下,偶尔喝到山泉烧的白开水,感觉几乎就是艳遇了,不对,不对,是意外之美。

乡下的水,纯净,不含一丝杂质,山泉清冽,我能喝出丝丝甜味,井水甘郁,我能喝出一片冰心,河水澄澈,入嘴是短平快的酣畅淋漓。古人还饮用雪水、雨水,不过是将其泡茶的,《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妙玉给贾母喝的茶,用的即是“旧年蠲的雨水”。后来宝玉、黛玉、宝钗几位在妙玉耳房喝茶,又换成了玄墓蟠香寺梅花上的雪水。

据说雨水清淡,雪水轻浮。雨水没尝过,不知究竟,雪水倒吃过一次。十年前,有回落雪,我好奇,从松树上扫下几捧雪球,化开后烧来吃了,水是滚的,却有凉意,不是口感的冰凉,而是说水质的火气消退净了,入喉如良性之物。说雪水有轻浮的口感,倒也贴切,但更多是空灵,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之况味。

玻璃杯晶丽无暇,如果水倒得太满,从视觉上看,依旧空空如也。饱学之士常常谦虚,浅薄之徒总是自大。这是杯水告诉我的。

喝茶要趁热,烫点没关系,可以慢慢品。茶一凉,香气就尽了,再低劣的茶,趁热喝总有些味道,再优质的茶,凉了,进嘴也如饮寡水。喝水要稍凉,水一热则烫,茶烫有香有色,有甘有甜,水烫,则是一烫到底,干而硬。温凉之水,喝起来才从容,才潇洒,或气吞长江,或蜻蜓点水。

在酒店吃饭,我一般不喝茶。大碗茶不温不火,喝了只是胀肚子,大抵如“水厄”者之遭遇,我宁愿让服务员拿杯白开水。喝茶是写格律诗,讲究稍微多些,一个平仄不整,一个对仗不工,就失之风雅。白开水通俗易懂,是梆子戏、快板书、大鼓词,热热闹闹。

烧白开水尤其热闹,以前住所附近有家水站,开水卖三毛钱一瓶,每天清晨和傍晚,总能看见男男女女排着如龙的长队。因为是自来水,路过时,我嗅见了空气中漂白粉淡淡的味道,和煤火气融为一体,与两侧的发廊、小吃店、杂货铺、豆腐坊应和着,形成市井的生活。

最喜欢的还是老家红白喜事时烧白开水的场景,两眼土灶柴火熊熊,大铁锅装着满满的水,水汽蒸腾,雾迷厨房,灶门口有一个人在添柴把火。几十号大小不等的保温瓶在一边静静地列阵,俨若沙场点兵。

小时候还喜欢用白开水淘饭,淘冷饭,开水淘饭,米饭入嘴粒粒清爽,再佐以咸豇豆,我能连吃两碗,虽然这种吃法无益健康。

十五年前,我坐在门槛上,捧着一大碗白开水,祖父躺在堂屋,我的眼泪滴入碗底。

十年前,我坐在门槛上,捧着一大碗白开水,堂屋两管红烛,我的笑容印在碗底。

白开水不变,变的是人。

白开水,作为液体,穿过我今夜的喉咙,流进肠胃。我想象自己的身体是透明的,一根水线渐渐推移,安静却坚定。伊睡熟了,喝完杯中的开水,握着空杯,小声嘀咕:真快,一转眼,这么多年了。

空杯在手,我仿佛打着灯笼的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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