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鱼山

作者: 刘湘如2016年08月29日写景散文

耳边林木瑟响,是以舒悦的语调向我述谈:逝去的永远逝去,萌发的正在萌发,到来的正在到来……

沿着合肥市东行,驱车合蚌路,区区数十里,就会来到一片旷远而寂寥的土地,虽是合肥的界域,但却是淮河的分水岭,是自古区划中一块神秘的土地,它远古的名字叫鱼山,它今天的名字叫八斗岭。

在落叶松软的小道上行进,常会听到一种厉色的声音,像一个幽灵的嗟叹,又像从旷远的天庭边滚过的雷霆。这声音是从鱼山传来的吗?不,不是,鱼山的名字早已在古战的风烟中隐去。从两汉的狼烟到明清的烽火,拥兵藩镇的战车马蹄,曾一次次踏过它的脊背,而今它平静地睡去了,如一名匿居荒村的孤翁。

可是我却没有忘记它的历史,我凝听它的呼吸,急急循声而去。

踏着干涸的瘠土,散金似的沙粒,我第一次亲见这片土地历代传述的艰险种种。这里果然不愧是淮河的分水岭,大片荒地上耸着灰黄的垄脊,奇形怪状的土丘,间以一条条深陷的沙沟。彼时隆冬初至,冷风吹过,四望茫茫。置身此地,仿佛回到古老世界,感觉着冷漠、荒寂。

就在这大片的荒岭之侧,我见到了古淮河浮动的支流,风声和流水合伴,叮咚哗响如古驿道兵车的马铃,又像一支长长的洞箫,低奏着苍凉而古老的歌。我倾听,仿佛从这浑重的音响中寻到搏击的战鼓,历史渊源中失去的民土风物……

在今称“八斗岭”的鱼山遗址,我的父老兄弟,曾一次次垦荒、耕植,他们携儿拖女,攀行在荒草丛中、荆棘路上。早风凄凄,吹灭他们生存路上的希望,他们含着幽怨,遥望漫岭黄沙,代代相传着过去的故事:哪片沙滩,曾经是淮水泛滥冲没的家园?哪处沟垅,曾经飘拂过张辽垦田屯兵的战旗?哪里曾留下淮河儿女南徙的足迹?

大地的一切都令人感到好奇,然而在这浩瀚土地的胸怀中,我却独想寻出一位历史名人的脚步,他就是一代诗雄曹子建。汉末三分时期,他因为失宠而不得志,空负雄才韬略,境遇冷落。

他曾骑着一匹瘦马,自淮河北岸来到合肥,途经这片荒岭上,时值大旱之季,他饥疲极了,腹作响,肠打结,面对漠漠风沙,连病带渴而逝。《魏志》为之记曰:“植尝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遂营墓其地,卒年四十一。”如今数遍岭上沙丘,已寻不见曹子建墓地遗址了。逝去的史迹被深埋土底,王冠衣冢荡然无存。只有那凛冽呼号的风沙,默默告诉你人世流年是何等的莫测而艰深!

踏岭西行,绕过十个土坡,便到了“龙庙”旧址,传说这里为曹植死前小憩之地。没有王墟,不见寺祠,却见丛林环绕的涸塘。塘中芦苇也已干枯,偶见几点不知名的小草,被冻得红紫,像一丝丝褪色的血,俯伏在这里、那里。据传当年曹植曾昏倒在此,那匹具有灵性的马,急得四蹄刨地,居然刨开一眼泉,汩汩流淌,直至把整个荒岭都浸在水中。后来碰上个石匠,用一块石磨把泉堵死了。自此,这深埋岭下的马蹄泉,便成了四周乡民希望的寄托。他们年年在此挖掘、打泉,泉没找到,倒挖成了这口塘。

传说毕竟是传说。如今追踪寻古,不见昔时情景,只有那一簇簇古树默然而立,北风轻拭,如从古琴弦上滑过的音响。天高气爽,田野无声,我忽而想到这苍然若画的一片古林,莫不就是曹子建骏马不落的鬃须?

在这里碎步徘徊,北望淮河缥缈,朔风扑面;西见夕阳坠地,残哺如血。我不禁产生叩天长叹的纵横思绪:古今有多少才人志士,如行云匆马擦肩来去,而我们国土锲留的画卷才因此显得枝纵柯壮,气象万千!

踏着这荒漠的土地,我不禁想起明人李孚膏缅怀曹植的深切慨叹:“怅别白马王,东阿喟身后。斯人止四十。旷代谁八斗?才名是处重,僻地争培嵝。不见洛川神,哀湍泻林薮。”是啊,谁能相信旷代才人匍匐在沙荆丛中?如果我能向大地发问,我是要发问的:鱼山,你无底的胸中,是不是在叹息?在疾呼?在呐喊?

生于乱世之中的曹子建,19岁作《铜雀台赋》,《文心雕龙》颂之为“援犊如涌”,挥笔成诗,“骨气高奇,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灿溢古今。”在建安才人中,他是最年轻最有成就的一人,万般灵慧,绝世聪壑,竟如一颗倏忽一闪的彗星,落于荒地沙丘,断了撼世的诗音,灭了清隽的歌喉,怎么能不叫人叹息呢?

……

我的心在跳跃、翻腾,面对无垠的土地,遥想当年一代诗雄踯躅荒岗前的局促情景,我似能感到黄色土层下的血液涌动!仰望广漠天宇,我又看见这块历史空间里正在出现的崭新的故事:你看,在淮河支流淠干渠绿带镶嵌的地方,春天已是丛花四照,散紫翻红,新居碧野上有袅袅的炊烟,呢喃的燕语,轻柔的鸟鸣……这里已经成为合肥的一个门户,与往日的一切凄惶成为了历史鲜明的对比。我想:不要多久,不,就是现在,春色已经染上我脚下的沙丘和每片树丛,楼台高阁将会代替历史发生的一切……我这样想着,顿感心胸开阔起来……耳边林木瑟响,是以舒悦的语调向我述谈:逝去的永远逝去,萌发的正在萌发,到来的正在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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