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荡在天井的美声

作者: 吴翼民2016年09月09日情感散文

常常会想起一种美声,一种回荡在天井里的美声,有时这美声会进入我的梦境,把我的梦也滋润得分外美好。

乍闻之,这回响在天井里的声音再怎么说也称不得美声,有时甚至显得粗糙,然而细细品味,那虽然难掩其粗的声音却声声透入人的心房,让人激动亦安详,觉得人世间百般的和谐与幸福。

那么这回荡在天井的美声究竟为何声呢?哦哦,那是“绿衣使者”——邮递员送达汇款通知单的吆喝声:“陆秀芳,图章!”

“陆秀芳”是我母亲的名字,很美,也叫得响,挟着邮递员奔波大街小巷的热烈,在我家的天井里回荡。江南人家的天井很高很深,真如同一口井一样。夏天有蜻蜓误入,常常绕着天井的四壁飞得晕头转向,许久许久方能绕出天井的上方逃脱,因而也容易被我们兄弟姐妹上楼开窗,疾速用纸笼逮着。那邮递员的声音也在天井的四壁飞啊飞的,不用逮,却直接飞入了家中每个人的心里。于是我代替母亲飞快送去图章——我替母亲刻的一枚玉石章,在邮递员的印泥小盒用力按下,还嫌不够浓,再张嘴呵口热气(有时不小心会让印泥沾到嘴唇,弄个“血盆大口”),随后倾力在对方指定的纸格上揿下。邮递员会由衷赞一声:“小朋友力气好大,图章盖得真清晰,你们家一月两次的汇款从来勿脱班,非但勿脱日期,连时辰也勿脱呀。”

邮递员说的是真实的,自从我二姐和大哥外出工作后,每月贴补家用的钱总是如期汇达,再加上大姐在本地就业,每月也准时贴补家用,我们这个大家庭的生活开销几乎就靠他们“三足鼎立”支撑了起来,父亲虽然也工作,却收入不高,没有哥哥姐姐的“三足鼎立”,那十几余口的家显见支撑不起来。所以母亲每听到邮递员在天井的吆喝会闪烁着喜泪喃喃赞叹说道:“还债女儿啊!”在长辈的心目中,儿子汇钱贴补家用天经地义,女儿贴补家用是“还前世欠的债。”

很多年以后,我跟退休的二姐说起当年贴补家用汇款的事儿,她抑不住心中的激动说,自己十六岁就辍学由江南奔赴山西勘探队工作,第一个月拿到薪水只想到立即去邮局汇款回家,连宿舍也没回就一口气跑去了邮局,只留下少量零用钱,其余一塌刮子汇回了家,心里念想着父母接到汇款将何等的兴奋、何等的幸福!她当时就拟想着邮递员在老家天井里响亮的吆喝,拟想着母亲从楼上急急地冲下来盖章取汇款单,拟想着母亲喜滋滋去邮局领钱,父亲用这钱去买米买菜,拟想着用这钱为老祖母买了最喜欢吃的萝卜丝馅汤团和千层饼,为父亲打上一瓶烧酒,为弟妹们付学费、买文具、添冬衣……她会夜不能寐想到家里领到汇款后的踏实喜气。嗣后她每个月领了工资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立即去邮局汇款,从来没有动摇过啊。大哥的心情亦然,他在清华大学当助教期间的工资其实并不高,可贴补家用的钱始终雷打不动。我又问起哥哥姐姐,为什么汇款单上都填母亲的名字?他们说,其实也填过父亲的名字,但母亲是当家人,让母亲最先感觉到汇款及时汇到,最先安下心来,安心的含义有俩,一是汇款来了,家中的开销可以有个落实;二是汇款一到,也同时向最牵挂的母亲报了平安。记得有一年夏天,大哥的汇款突然没到,母亲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电报发来,大哥染上了大脑炎。母亲二话没说,立即约好嫂子,一同直赶北京。

天井里的美声每月都回荡在耳,哥哥姐姐们对家庭的责任通过这美声刻印在我的心中,我盼望着哪一天也能加入这美声的合唱,及至高中毕业就下乡插队落户了——乡下没有工资只有工分。也罢,工分就工分,经过一年的艰苦劳动,我居然也分得了九十元。那可是一笔“巨款”啊,我特意将这钱兑成二元一张的新币,哈,刮响的一叠呢。年假一到我马不停蹄赶回家,就在这天井,从内衣口袋里取出那带有体温的钱来,恭恭敬敬交到母亲手里,模仿当年邮递员的吆喝,一声响脆:“陆秀芳,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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