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里的乡村

作者: 牛旭斌2016年09月23日优秀散文

那天去山上,夏家湾的庄稼刚刚收完,荞草垛都打成捆背回了家,几座茅草房空着,徒留风吹彻荒原。我用镰刀豁开齐腰深的荒草,经过高处的泉水和当年开荒的麦田,风中开始飘起的雪花吹打脸庞,一阵紧过一阵的风声,在我内心呼啸,低徊。

后半夜的雪地里,风的吼声总唤醒我们的睡眠。门板上的栓子铁扣随风晃荡,垛在檐下的柴草倒落的声音,立在场院的秸秆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息,悬在檐头一尺多长的冰棒子掉在地上的声响,猫和老鼠拼命顺墙台跑到棚架上撕咬的叫声,都在这白茫茫的雪夜里,在万籁俱寂中,清晰地听见,每一粒雪花降落的声音。

一粒压着一粒,一层盖过一层。满天空的积云,全部被羽化成轻盈的雪片,白皑皑的,越下越大,盖住了路旁冰封的小溪,树下厚积的落叶,盖住了房上的青瓦,地上的泥坑。雪花满地堆放,平日越凌乱的地方,乱堆柴草的地方,等到大雪盖严实后,似乎更加诗意。好像满世界的白银,偏爱这宁静的穷乡,毫不保留地全部铺洒给我的村庄,那夜风中迷人的亮光,让黑夜窥透出一片明朗。

下雪时的风,宛若过年耍社火时人们合唱的小曲。高一句,低一声,婉转,悠长,如梦如醉,直唱得心里热泪奔涌,直吹得眼前世事迷离。夜深沉的时候,所有人家拉下了电灯。黑窟窿洞的柴房和牛圈一隅,鸡睡在架上,狗睡在窝里,满天空的雪,纷纷扬扬都往地上睡。大地是冬天的眠床,雪花像棉花,给大地缝制越冬的棉被。

那个叫耕田的娃,小我几岁,从广州回来,穿着红色西装,蓝色牛仔裤、耐克牌的运动鞋,手里玩的是最新出厂的iphone5,和我打招呼时微信里“滴滴”在响,寒暄几句,他的脸上便分外自信,大谈阔谈广州的十里洋场,都市的灯红酒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很少插上一言半语。说着说着,他的父亲等不住他,已从雪地里走出村路好远,上山了。

一个背篼从背后堵住他,一步一步地挪动,像蚂蚁搬东西,那熟悉的背影,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父辈。他们不大能适应和理解当下我们的生活和心灵。在一大片麦田旁,他停下来,蹲在路边,打开二维码,问我有没有微信,我们“扫一扫”。我惊讶于他的话多,那个当年放牛连牛都不敢吆喝的娃娃,现在长大了,经见世面了,生活过得好了。不管他究竟对未来有多大把握,起码当下的他身上充满时代的朝气和力量,那种心无畏惧的自信不可阻挡。我由心底里高兴,并佩服他。希望他带上更多的伙伴,培养像他一样新生代的自信。

我知道,习惯了工厂生活的他,已经不知道该什么时间拿什么农具去地里劳动。人说变就变,何况摆脱过去的生活方式本身不就是梦想吗?他可以忘记锄头,忘记背篼,忘记粪土埋洋芋,忘记拾柴磨面和耕地,还可以忘记土生土长、灰头土脑的所有东西,他的父亲和所有村里的人们也完全可以不怪他。不是他选择离乡,是天水小站的火车在等着他,是远方的流水线需要他,是工厂的机器召唤他。去外面要生活,也正应了“人挪活”的乡间俗语,日子过不好的时候,你就得去奔波。生活难为你的时候,你就得设法去改变活着的状态,让生活因你而变。

村里人也渐渐开化了,只要兜里有卡、账上有钱,生活就是滋润的。这些年,每年有上百号的人都离乡打工,像断了线的风筝,放出笼的鸟儿,哗啦啦飞远,去外面的世界觅食。

但任何时候,我们回到村庄,村庄都会接纳我,拥抱我,属于城市的那种忧虑、压抑和慌张,会因回到村庄而荡然无存。就连那些几十年的土坎塄,它们在太阳下,也向我绽露出古铜色的笑容,沧桑,浑厚又仁慈。

村里没有直接能变成钱的生产线,不会让你多么富有,村里也不会有职场、权力、地位的冲突,大家清一色都是农民,头上都戴着火车头帽子,脚上都扎着泥腿子,背上都背着背架子,坐火车都扛着蛇皮袋子,没有什么趾高气扬的东西可以炫耀,但正是这一无所有,让我们快乐,让人心纯澈。但也有人把生在村庄当作耻辱,视为难看的胎记,绝口不提自己的出身,忘了他上路时出发的根基。其实,大中国意义上的每个人,谁不是乡村孕育?

就像谁也不能改变风的模样,风的根,从那道梁到那道梁,什么季节吹过什么庄稼,都有命里的定数。风也吹着我,回到四处落满灰尘的村庄里。村庄里的人们怕风,暴风交加雷雨,会打落长了一季的庄稼收成,寒风吹彻冰雪,会封冻淌了一年的河水溪流。可我听说,越来越多的城市人盼风,连梦里也期待一场大风,猛烈地吹过天空,最好横穿城市,扫掠楼群,一下子带走那笼罩灵魂的雾霾,从而结束看不见天的生活,快意地喘息。

在蓝天下的草坡睡觉,你就归于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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