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河

作者: 刘业超2017年01月04日来源: 荆州日报现代散文

记不起何年何月,一艘木船在航行中突遇狂风暴雨,天上乌云成团,水中黑沙翻沉,浪高水疾,天昏地暗,艄公只得拢岸抛锚,谁知这大雨一连下了七天,河流也变得漫无边界,田野变成洪荒。船中食物无存,艄公弃船,涉浅水,好容易才寻得一片高地,上得岸来,只见风停雨歇、草木葱茏,自觉又是一片天地。大槐树下,有红髯黑髯两位老者对弈,艄公上前施礼,欲求食物,小几上有瓷盘盛鲜果数枚,二老者与艄公分食之。时未几,棋终,两老者起,并示意艄公回。

艄公下得高地,洪水消退,天气大晴,行至河边,却找不见船,几经周折,遇一渔翁,渔翁问:“船是否载有铁货家什?”艄公点头,渔翁道:“对了,几十年前,这里停着一条船,一直无人认领,年长日久,船毁,铁器等物散落水底,因本地水患频发,有高人称系鲤鱼精和黑鱼精在此打斗所致,水面上恶浪打旋,黑沙翻滚,浪沉舟楫,水漫农田是常事。高人带乡民们将烂船湾的铁器捞起,铸铁牛于岸,水患暂得平缓。”艄公听罢,放声大哭,半生积攒全在一船货中,今船毁货无,回家不得,又寻思黑铁牛保得乡民平安,也许是注定的缘分吧,不若自己暂栖身于此,另图谋生之道。自然也加入了治水大军。一段时间后,乡民们举荐他为“堤董”,成了治水的领头人。他施工主疏,在松东河和松西河之间,依地势低洼处新挖一支河,长十里,宽五六百步,主要功能是平衡两河间的水位,特异处是水流时南时北,使姊妹河挽手向东,使这一地段得以平安度汛。

时光荏苒,在这一新支河东岸,渐渐形成了一小码头,因周边多荷塘,小码头名谓莲花垱,堤面上对面住有几十户人家,虽然只是茅屋蓬壁,却有棉花行、杂粮行,有鱼市肉案,也有饼铺酒作,还有私塾学堂,以及未挂牌的草药药铺。一时间,莲花垱这边堤上,成了交通要道,行商坐贩,公差民夫,均络绎于此。在公安、松滋、江陵三县的水利图上,莲花垱均标注其中。这条支河,也被称为莲支河。

有庄户每日翻堤挑水食用,近日遇怪事,明明满缸的水,一夜过去就变得干涸,主人连续观察,发觉是一黄蛤蟆所为,趴在水缸沿上,两三口就将一缸水喝得精光。主人怪异,暗中求得一法,某日子夜时分,待黄蛤蟆再来喝水时,主人扑上去,用女人的脏衣服将其按住,蛤蟆在手中渐渐变硬变重,打开来,赫然一金蛤蟆,庄户人诚实,第二天便把此事传开,自觉外财不能独享,将金蛤蟆变卖,所得银两在堤上修莲花寺一座。寺院傍堤面水,离小码头一里许,虽无古树遮隐,却也高大庄严,天旱时做法事恳请龙王早降甘霖,洪水泛滥时设蘸保众生早脱苦海,清吉平安。

莲花寺的香火不知旺盛了多少年代,临近解放,庙宇渐显破毁,和尚纷纷离散,不知谁安排一名“尚藻”的女尼主持,直至墙倒寺毁,才云游他乡。我上学的路上,每日都从那孤零零的石门前走过。家长告诫孩子们,切勿进那庙门去,瓦砾堆中有鸡公蛇、蜘蛛精,夜晚还有鬼妖设白幔帐拦人。鸡公蛇、蜘蛛精没见过,更没碰见鬼妖拦路,但吓人的事却有,那时洪汛期,往往会从上游漂来死尸,俗称“泡佬”。有一天,码头的回水湾处突然来了这样一位不速之客,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要去何方,水中泡久了,已近腐烂,老远即闻其臭,还四仰八叉,模样吓人,有人使竹篙将其向中流推,“泡佬”总不愿离开,只在回水处打漩漩,像要把这里当做归根之处。这时有一姓傅的铜匠师傅,买来几只口罩,撒上花露水,请来几位老者,将“泡佬”移至岸边,在其指缝间插一支香烟,说声“朋友,我们来帮你了”,将其深埋妥当,事毕,铜匠还破费买纸钱,并给帮忙的老者们一人一包香烟。

上述事件或远或近,亦真亦伪,无须探其根底。但莲支河水就这样静静的流着,演奏着洪汛期和枯水期两支曲子,轮番不变。洪汛期正逢大热天,乡民们又忙于田间农事,偶尔上堤来,只为关心水涨水落,总想离那滔天恶浪远一点。待到秋冬季节,水落岸阔,堤两边也露出了一段一段的沙滩,退落的水位,在沙滩上刻下一线一线的印记,胜过人工修饰。柔软干净的沙滩,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打闹嬉戏,或写字画画、或堆房垒城。草坡上,牛羊们不时撒欢,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这一切都给乡河平添了许多生气。是人们的生活融入了河流?还是河流把人们揽入了胸怀?

有情趣的是有雾的清晨,有人用“磕罾子”捕鱼,渔人先在水里布下围网,尔后驾船,用木槌敲击船体,发出响声,驱赶鱼儿撞网,浓雾中的敲击声清脆激越,一阵接一阵,很有节奏感,浓雾中的河流也就不再沉闷压抑,变得生动鲜活起来,这也往往是两岸人们新一天生活的开始。

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要清洗床单被褥之类,河边的埠头格外忙碌,那时的年关多大雪天气,四野茫茫,漫天皆白,村妇们或端盆,或挽篮,在埠头上捣衣清洗,棒槌声总是在她们扬起手臂时才传至河这边来。上学的路上,我许多次都被这有声有色的画面感染而驻足。

河里的流水有时也给乡民们带来意外之财。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清水河沿线暴雨数日,导致山洪暴发,直流东下,大北风正逢其时,松滋口涌进成块成块的茅草瓦砾,成排成排圆木,连同衣箱橱柜等物,把松东河和松西河堵了个严严实实,航渡被迫暂停。乡民们有船的驾船,无船的划摸鱼盆,识水性者则赤身空手,纷纷成了“弄潮儿”。其时,各种传闻不胫而走:拣得钱票箱者有之,捞起新衣被褥者有之,船体破损者有之,蛇虫咬伤者有之,更甚者,有被激流卷得不能拢岸,漂到下游十几里远才获救。但有一共同点,每家每户都捞回了大小不等的木材,大者一段圆木即可做棺材一具,小者修造家具,都是上好的松杉,使当地的木匠忙得不亦乐乎。事后,有木材场姓石的工作同志驻村摸排登记,乡民们大多如实上报,木材不能运回,按数作贱价。也有人将木材深埋地下,躲过清查,但属个别现象。

每年的桃花水后,莲支河逐渐膨大咆哮起来,显露出野性和霸气。防汛成了天大的事,成了行政部门的中心工作,乡河里也就有了激动人心的威武场面。

学大寨时期,有一句口号:“板凳宽,扁担长,都要种上爱国粮;筛子大,簸箕圆,也要栽上战备棉。”河外滩的滩田自然不能空弃,筑起子堤(水利部门不允许太高),春季的油菜麦类大多能收,夏季的棉花高粱大多靠天碰运气。有一次涨水,百来亩田就上了二百多劳力,大队干部亲自挂帅,突然发生了险情:小堤出现漏洞,听得见水响,看得见漩涡,说明洞口很深。书记即和一小伙下水,几个猛子扎下去,却堵不住洞口,水越来越浑,书记喊一声:“快端锅来!”附近的村民迅速端来一口大铁锅,两人又一个猛子扎下去,把锅底对准洞口,但略迟了些,只听“哗”一声,小堤突然坍塌,裂开一丈多宽的大口,两人像两片树叶,被冲出几丈远。其时河水与沙滩的落差仅两米,水流就如此暴烈,顷刻间,百多亩棉田即成汪洋,劳力撤回大堤,眼睁睁看着庄稼受灭顶之灾。

一九九八年是近几十年来的大洪水,我和十六位村民在沙口子泵站坐哨,堤内外几十米的范围,我们轮流换班,二十多天不下岗,日晒夜露,众人都显精疲力尽,吃不下饭,睡不稳觉,胡家场乡政府的防汛指挥部就设在泵站,乡长、水管所所长、派出所所长、还有县里来的督办人员,都和我们一样。某日下大雨,有商店的电视机播放《新白娘子传奇》,甘乡长感叹道:“哎,这是哪家电视台,还放什么水漫金山呢?”只这一句话,全盘道出了防汛人员的无奈,厌战却又不敢懈怠的复杂心情。八月中旬,河水继续上涨,站在堤面即能洗脚,指挥部决定每两米远定一名劳力,携雨具铁锹等物,发方便面充饥。其时县委黄书记亲临险段视察,从防汛劳力中一一走过,干部群众连成一片,众志成城,那种临危不惧、决战必胜的信念,不是现在能用文字表述的。

葛洲坝、三峡大坝的陆续修建,给脱缰的野马套上了笼头,洪水逐步被人们治服。莲支河也日趋温顺,少了大白帆、小火轮的航行,多了防浪林的列队成形,沙滩变得开阔起来,常年绿草茵茵,正是放牧牛羊的好去处,把绳索往牲口角上一缠,让其自由采食。放牧的人呢,则坐在土坎上,看莺飞草长、鱼翔浅底、细数树梢间的一抹鹅黄,至浅绿、再深绿。间或立起身来,看西天边的隐隐山峰,看晚霞中的云卷云舒,还有河对岸的缕缕炊烟。这世界真静啊,静得就像只是他一个人的世界,此刻他可以吟诗,可以唱歌,更可以想着这条河的许多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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