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一只狗

我十来岁的时候，家里曾养过一只名叫“招财”的狗。

招财进我家门时，是一只出生才七天的小狗。当天，读过古书的爷爷给它取名叫“招财”，大约是招财进宝的喜意。我那时正读小学五年级，一见了小狗，喜欢极了，连忙抱在怀里。到晚上睡觉时，我也还抱着它。没料到，第二天爷爷却对小狗下了手，他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在堂屋门槛上一刀麻利地剁断了小狗的尾巴。一向喜欢爷爷的我，几天也不理会爷爷。爷爷见了我，总是低声说：“虎子，你知道不，为啥要砍断小狗的尾巴？”我不懂，也不答话。爷爷凑近我笑了：“小子，你要知道，狗儿短了尾巴，才会看家哩。长长的尾巴，像只狼一样。”

我照样不吭声，心里想：这招真奏效么？

果然，才到我家生活三天的招财居然不叫唤了，服服帖帖地蹲在了我家门口。我放学到家，它早早地迎上来。短短的尾巴，不停地左右摆动着，对着我热情地打招呼。这小家伙，跟在我身后，倒成了我的尾巴一样。

招财长得快，两个多月后，就长成了一条大狗，虽然个头并不高，跑起来却快得很。它常常和我赛跑，像一阵风一样，一下子就飘到了我的前边。它身上的毛是全黑的，就像披了一件黑色的皮袍。那毛呢，整整齐齐，几乎用梳子梳过一样。

我们家兄弟多，桌上的饭菜本来就紧张，当然就没有招财的食物了。我问父亲：“招财在哪儿吃饭啊？它没有饭菜吃，不会离开我们家吧？”父亲摸着我的头说：“招财是只狗，哪里有饭菜给它吃呢？它也肯定不会离开我们家的，有句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知道不？”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终于有一天晚上，我发现了招财的秘密，原来它每天等到我家猪圈的猪吃过之后，就来到猪槽边，吃剩下的猪食。

招财看家的事儿是做得非常优秀的。家里人回到家，招财都会迎上去，摇动着尾巴表示欢迎。我家门前有条小路，小路上常常人来人往。招财不会随意地对着小路上的行人乱叫，但只要路上的行人转弯朝我们家走近，它立即触电似的“汪汪”叫起来，越是陌生人叫得越厉害。要是我们家没有主人，小路上的人是根本进不了我们家门的。

更让我惊奇的是，招财居然会辨认人的好坏。来我家的人，要是我们热情招待，下次再来，招财极少对着那人叫唤。要是我们觉得来者不怀好意，招财就会不停地对着他“汪汪”大叫。好几次，在我家门前叫唤的小贩就被这阵式给吓跑了。

招财还会帮我打架。村里的天宝十六岁了，总是欺侮我们。那一次，天宝抢我手中的零食，我和他干起真架来。个头不高的我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两人扭在一块，我正感觉自己即将被天宝扑倒在地时，不想，天宝自个儿倒在了地上。我一看，原来招财用嘴咬住了天宝的右裤脚不停地朝后拉。趁这机会，我扑在了天宝的身上。从此以后，天宝再也不敢欺侮我了，也不会随意对其他小伙伴们下手了。因为，他知道我的身后有招财。

我们家兄弟多，粮食总是不够吃。家里的猪，也只能去找些野菜来裹腹。这招财呢，好多个夜晚进到猪槽里也只是跑个空，它只得外出觅食。我就担心着，我们心爱的招财应该不会离家出走吧。

因为生活太拮据，父亲决定出售家中祖传的墨砚。这墨砚，是我家的传家宝。听说要卖，就有人上门了。一个操着湖南口音的长发男子找到父亲，谈来谈去，因价格太低，父亲就不想卖了。长发男子讪讪地走了。当天晚上，招财叫得特别厉害，一会又没了声响。爷爷和父亲连忙起床去看个究竟。转到屋后边，看见招财咬住了一个人的胳膊，那人呢，正掐着招财的脖子，他们都倒在了地上。父亲喝住招财，拉起那人一看，原来是白天与父亲谈价的长发男子。他惦记着我家那祖传的墨砚，想撬开我家后门来盗呢。爷爷将长发男子训了一顿，放走了他。唤过招财，这才发现招财已经受伤，它满口的鲜血，左腿也骨折了。

1991年秋天，我要上中学了，到离家十多里的小镇。走的那天，招财跟了我好远。周末我回家，招财像知道时间一样，总是站在村子东头迎接我，短短的尾巴摇得更勤了。

可是，就在一个周末，我回家的路上，看见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的后座上，躺着我家的招财。它，已经死去了。骑摩托车的男子，满脸横肉，身上背着一把猎枪。摩托车开得并不快，虽然只一瞬间，但我肯定看清了是我家的招财。黝黑一身的毛，粗短的四肢，那眼，圆圆地睁着，没有闭上。

但是，那一刻，我没有站出来，胆小的我没有勇气站出来，就让那满脸横肉的男子，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家的招财走了。

那天我回到家，没有吃饭。直到多年以后，我总会想起我家的招财，那眼，圆圆地睁着，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