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味道

作者: 王亚2017年03月14日来源: 湖南日报优秀散文

清明是一杯绿茶。不是银针,是毛尖类,浅尝便一股子清气,再深啜一口,有韵了,缓的长。人慢慢走着,走得久了就大了老了,死了。所以,清明最能阅见人世,到这一日来看,都是清淡的有些余韵,或有回甘,或茶搁得多了,略涩了些。要不干脆茶质糙些,无论何种水都经得住,倒走得更长久。

多年前,杨绛先生新出版《我们仨》,我每天泡一杯绿茶慢慢读,竟在大夏天读出了清明味道。“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先生一个人在家里行走7000步,寂寞也浅,思念也淡,天地也清阔,却能把你逼得心酸起来,一只手探入胸腔轻轻压挤似的,你的心滴滴答答成了湿毛巾。可你看她那面庞,终是笑的。这是杨绛先生的味道,亦是清明的味道,没有不可收拾的哀愁。

杨绛先生独自缓缓走了很久,经得了苦难,便活成了人瑞。

清明的味道是迂回而含蓄的,宜怀人。

祖父毕业于国立某师范学校,有着清癯的面容颀长的身材,一派温文尔雅,实在有些民国范儿。他年轻时穿长袍和中山装留着大分头的照片更像,如今来看有了隔世的恍惚。

祖父40余岁便殁了三任妻子,也不再续弦,他老了以后笑说:“命硬,就不祸害人了。”他开油坊,挑桐油下广州,为躲兵役以私塾底子考入师范,而后一辈子教书,一个人养活一家九口人。在某个风雨如晦的时期,因为三清团、国民党以及几近成为民国时期某县政府官员的身份,被折磨十余年。他只在老了以后被梦吓醒,仍旧笑:“我还以为又回到那十年。”笑的时候还庆幸地眨眨眼睛。

自我有记忆起,祖父就已经老了,却一直到死仍旧是那副老样子。我像只小猫一样跟着他,白天跟他读书习字,夜里给他暖被脚。他的脚几乎盈尺长,睡觉时直挺挺抻着一动不动。手也是纤长的,一把抓住我的脚踝往被头那边扯。

“小孩子睡觉不要蜷着,挺直了,以后做人也这样。”

我摇头晃脑跟着祖父读书背诗。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成了我儿时就熟知之人,刘姥姥进大观园唱“老刘食量大如牛”,唐敖食蹑空草朱草可负重、跃高,薛丁山娶了樊梨花……祖父像一个书袋子,每天掏出一些儿来给我慢慢咀嚼,反刍,再咀嚼,咽下。祖父教了一辈子书,我成了他的“关门弟子”,将他的衣钵悉数接过来。是的,我的确接了衣钵,承袭了祖辈父辈的职业与性情,淡然地做着教书先生。亦是一层因果。

祖父终究去了,我有时清明回去“看”他,想着是不是拿些我的文字烧给他,让他在隔着阴阳的那一边也看看他最疼爱的孙女写出书了。我终究是羞怯的,血脉里流着他基因,便有了家族式的内敛。

祖父一生迂回若此犹自清明,不染无边哀怨,无大喜亦不见大怒,不过事后淡淡一笑,到老脊背都挺直。

清明本该天清地明的淡然,何必牵惹出嗜骨的痛?大约我薄情,清明诗里最不爱杜牧那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些凄风苦雨都经受不起,如何过得清明?

《逸周书》写“清明之日,桐始华。”想着一路桐花故人般来迎你,凄苦也可抛了。也喜欢《逸周书》这个“逸”字,似古人施施然而来。

还看清明——清明风至,音比中吕。这是《淮南子》里的话,古人真风雅,风里都可闻出乐声。古乐分十二律阴阳各六,分别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这仲吕便是中吕,居各音律之中,是清音。大约就如清明风至,你在风里,会听见谁的一声唤?

有桐花,有风至,你不慌不忙地走着。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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