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花烩面
90年代中期，我在成都一所重点中学念高中。那时尚没有扩招一说，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课业颇为繁重。住读生周六中午开始放假，周日晚上七点前必须返校。
我是个住校生。日日周而复始的作业和考试，散发微焦气味的食堂大锅菜，已让人失去了胃口。一个高中生，如我，被四两拨千斤的箴言，剥夺了一众生活乐趣，最大的挂念，便是周末回家，放松、改善伙食。可一天的好日子转瞬即逝，周日下午五点，我便一脸愁容地坐在餐�狼埃耐仿�郁闷。
“女子，烩面对了，快来看，你舀好多？”厨房里，婆婆正用一口地道成都话招呼。那熟悉的声调，从心底勾起一种渴盼的愉悦，瞬间点亮心头。我腾地站起，小跑着进了厨房，熟练地从碗柜中抽出一只海碗，然后立在灶前，先是用筷子从锅里掂起一小缕面，然后操起一只大汤勺，贪婪地舀着内容丰富的面汤——面汤很浓稠，表面上凝固着一层金黄的蛋花，底下是软烂的番茄块、土豆片、肉末、平菇丝、豌豆。满满一碗，热乎乎地抚慰着那颗因畏难而失落的少女心。连汤带水地吃着，暗自为这样的家常滋味喝彩。
这种汤面，婆婆叫它蛋花烩面。好多年，我一听见或者看见烩面二字，便觉口内生津，因为我以为烩面就该长那样。但后来终于知道其实是一个误会。我听到最多的那种烩面，是北方做法，雪白的羊汤煮着筋道的面片，里头的配菜包括海带丝、豆腐丝、粉条、香菜、鹌鹑蛋，豪华版还可以包括海参、鱿鱼，讲究些的上桌时外带香菜、辣椒油、糖蒜等小碟。所以，蛋花烩面到底是婆婆自己的土发明。若要论起来，细面条就是四川那带着浓浓碱味的干挂面，鸡蛋、平菇、豌豆、土豆、番茄也极易寻得，肉末亦是婆婆赶早市在肉摊得到的一块附赠，用那一小坨耗儿肉宰的。这样的烩面确实草根，却更得我心。
可是，婆婆做的蛋花烩面，在她老人家走后，竟真的无法复制了。后来妈妈也常做，食材普通不过，好找，做法倒也不难。先把用料酒、盐、姜碎腌制过的肉末在油锅里炒到金黄，再把切丁的平菇、土豆合着青豌豆、番茄块一起倒进锅里，加上生抽一番炒制，加水，水沸入挂面，面熟时放进两个已搅打好的鸡蛋，加葱花，加芝麻香油，出锅。程序差不离，可终究不是婆婆做的那种味道。
我一直怀念着那种味道，并试图在巧遇中寻得。所以，从大学到工作，我吃过很多小吃店做的鸡蛋烩面或番茄鸡蛋烩面。就像同事们口口相传的那家，老板是四川人，听着熟悉乡音便有了很多期待，端上桌，却是北方式的薄薄宽宽面片，上头浇着番茄炒鸡蛋的卤子，酸酸甜甜，虽说好吃，却与我一直寻觅的蛋花烩面相去甚远。
结婚，生子，岁月的车轮匆匆滚动。孩子一点点长大，我从给她做糊糊开始，越来越有下厨的欲望和成就感。有一种画面萦绕在我脑中：孩子有一天会和我坐在一张餐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妈妈亲手做的饭菜。于是，很多年后，我再次从超市买回了那几种食材，要为已经4岁的女儿做一顿我记忆中的蛋花烩面。
切平菇丁，我想要那些丁儿都大小合适；番茄，我轻轻地把它浸在开水里，然后剥去表面的果皮，用手把它掰成小块；肉末，用刀背一点点剁成茸。每一个动作，都牵挂着女儿是否能够适应，会不会觉得可口。忙碌半个多小时，那晚热腾腾的金黄的蛋花烩面终于端到女儿的小桌子上，她先用小鼻子嗅了嗅，笑着欢呼：“好香啊！”然后拿起筷子不大熟练地往嘴里扒面，粘稠的面汤甚至糊到了小脸上：“妈妈做的面面，好好吃！”一如我童年时承欢在婆婆膝下。看着女儿娇娇的憨态，我恍然大悟：其实多年来我要找寻的熟悉味道，就是血脉相承的爱与怜惜，心心相印的食物，还原心心相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