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作者: 程建权2016年09月20日亲情散文

父亲对于我而言,一直以来就只是一个符号。因为在我两岁时父亲便撒手人寰,跨鹤西去了,肺结核,这个今天看似普通的疾病在1960年代几乎是绝症,尤其是在远离大城市、交通十分不便的鄂西山区,肺结核夺去了许多鲜活的生命,尽管爷爷是县城里行医七十载最富盛名的老中医,可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的爷爷,却没能救活他的儿子、我的父亲。

从此爷爷便将全部的心血浇筑到我的身上。当街坊的伙伴还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时,我便被爷爷领着唱读糊在板壁的报纸了。我说要出去玩,爷爷说勤有功戏无益;我困了想睡觉,爷爷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爷爷最开心的是客人对我的夸奖,因为我可以将挂着父亲遗像那面墙上的报纸像唱歌一样背下来。再后来,爷爷从《伤寒论》、《医中金鉴》等医书遮盖的书架后悄悄取出《全唐诗》、《宋词选》,让我背《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旅中过重阳》等等。当年是囫囵吞枣,一直到现在我还在慢慢消化,从未学习过教育科学理论的爷爷,以深厚的国学功底,很朴素地为我打下了中国文化的基础。

中医大都有些文化底蕴,因为读书人要么学成文武艺,售予帝王家;要么练就岐黄术,悬壶济天下。爷爷年轻时正处社会大动荡、大变革时代,科举之路被辛亥首义的炮火阻断,于是拜师学艺、皓首穷经,在儿科、妇科方面有独到心得,几十年的积累终成一方名医。县委会、人武部及其他各机关单位干部、家属是我家的常客,什么肉票、布票、香烟票甚至自行车票也连带让我家街坊邻居享受福利。与病人交流,爷爷喜欢咬文嚼字,也让我耳闻目染地学到许多书面语言的口语化表达。

爷爷一直到八十高龄仍然坚持在家中问诊,一把白的胡须随时修正得干净利索,以至于城里人可以为外来求医患者准确地指路:解放路往西,县委会对面那个白胡子老汉便是。

一转眼爷爷离开我已经30年了。爷爷是豁达的,天天面对的都是生死,有一套关于生命的辩证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叫新陈代谢。大四那年春节回家,和爷爷聊天,爷爷说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坐在藤椅上哈哈大笑气绝身亡。我说爷爷积下大功德必然有大寿命。爷爷笑着责备我,大学的课程白学了,连自然规律都不懂了。那年我第一次与爷爷喝了小杯白酒,爷爷说我会一帆风顺,我说我马上毕业回来侍奉爷爷。但夏天毕业回来,却听到奶奶说爷爷在元宵节前就去世了,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业,竟一直没有告诉我。

我问清楚爷爷的归属地后就飞奔到城西的官山,爷爷的坟上已是芳草萋萋了。飒飒的山风让世界一下子变得清凉,叽叽喳喳的虫子也停止了各种鸣叫。我伫立坟前,想着爷爷离世时的情景:爷爷是喝了茶,抽了烟后,感觉大限将到,就整理好衣装,端坐在藤椅上,微笑着走完自己人生旅程——奶奶说,爷爷很好,走的是顺脚路。

爷爷,孙儿来迟了,你一路走好!

好几年后,还有过去的患者找到我家,有再次求医问药的,有送上腊肉、母鸡表达谢意的,他们都说,白胡子老中医专治病人,自己怎么会死呢?

离乡以后,已经多年没到山上看望爷爷了。爷爷说过,他会在山上,看得见我脚下的路很长。

爷爷教过我的好多诗词,很多我已经忘记了。但我一直记得他喝着老酒吟唱的老家流行的《竹枝词》:“今岁重阳日,萧条巴子台。旅鬓寻已白,乡书久不来。”现在读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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