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毯纪事

作者: 易祥茸2017年03月07日来源: 邵阳日报情感散文

在床褥换季的时候,妻子把一床毛毯抽了出来,说,这个丢掉算了吧,太烂了。我看着那灰色、虽有几个补丁还有几个窟窿的毛毯,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舍,说,留着吧,或许以后还用得着。

这是一条军用毛毯。

母亲说,解放前夕我家为躲避地方土匪暂时住在武冈城里的易氏宗祠里。1949年10月武冈城解放的时候,解放军有些战士受了伤,部队就将重伤员集中治疗,而伤势稍轻一点的就分散到居民家中疗养。这样既减轻了部队医院的压力,伤员在居民家中还可以起到发动群众、教育群众、组织群众的作用。我家就分到一个。据说是一个山东小伙,臂膀被子弹擦伤。疗养不过个把月,小伙就接到命令,立刻归队启程上广西去追击溃逃敌人。临别前,小伙将一条绿色的毛毯送给了我家,一来是感谢我家对他的无微不至的照料,二来也是因为部队强调要“轻装上阵”。虽是赠送,母亲还是给了他一块银元(那时国民党发行的钞票已经不值钱,民间流通的还是银元)。从此,我家就和“毛料”搭上了边。

这条正宗的军用毛毯方方正正,最适合打行军背包;它绿茵茵、毛茸茸的,给人一种亲近感;从上面抽几根绒毛出来用火柴点着,有动物皮毛烧焦的臭味;它滑溜溜、软绵绵的,一触摸似乎就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究竟“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毛)”啊!

母亲得到了这床毛毯就像得到了一个宝贝。她把毛毯洗了又洗,将毛了的边缝了又缝,然后专给父亲用。因为父亲有严重的支气管炎和肺气肿,冬天在一床薄棉絮上再加上毛毯,就暖和多了,也会减轻父亲的病情。父亲身体好些了,一家人都高兴,大家也从心底里感谢那位解放军战士。

武冈城虽然解放了,但是社会环境还非常复杂,土匪还在乡下横行,解放军所需要的粮食总是收缴不上来。于是政府就大张旗鼓招收干部下乡征粮。招干需要考试,我大哥是解放前的老牌中学生,考上当然没问题。只是在参加征粮工作前要到地区干部学校培训。培训时是要自带铺盖的。这可为难了母亲,因为家里没有一套撑得起面子的被褥啊。但是,这是大儿子第一次外出,一定要让他风风光光。她挑选了家里最完整的一床棉被,然后狠心从父亲床上抽出了那床毛毯,用一根绑腿捆好,送儿子踏上征程。直到三个月后,培训结束,上级发下了新的行装,大哥才又将毛毯送回母亲的手中。

县城解放不久,我们全家就回到了乡下。因为那里还有东倒西歪的两间木屋和“倒了砂锅涨水,扶起砂锅天旱”的几亩薄田。按照当时土地改革的标准,一家十几口人,这一点点家产,雇农算不上,划个贫农还是比较恰当的。在划分阶级成分的会上,父亲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有人坚决反对:人家家里连烂棉絮被都没有,你家还有毛毯,肯定不能划成贫农。毛毯变成了富有的象征,变成了划分成分的标志物。父亲还要争辩几句,乱呀呀的声音就把他压回去了。最后,因为这床可爱的毛毯,我家划成了中农。

中农就中农吧,只要毛毯所承载的情感在,我们一家也就心满意足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家里如果遇上什么喜事,毛毯就摊上了大用场。比如说父亲生日,我们全家人都高高兴兴为他庆祝。娘亲父亲都来了,姐姐姐夫外甥们都来了,吃饭的事情好办,但晚上睡觉的事情就棘手了。还是母亲有办法,她找来几把椅子镶在一起,上面铺上稻草,再在稻草上摊开那床毛毯,上面睡几个大人和小孩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垫的是毛毯,温暖而软和,外甥们都争着到上面去睡,说实话,不是碍于面子,连我都想到上面滚几下呢。

随着浆洗的次数增多,毛毯的颜色也从深绿变成浅绿,最后变成了灰色,就在我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毛毯居然烂了一个窟窿。我要到远地去读书,能够伴我同行的铺盖非毛毯莫属了。但是,这个窟窿怎么办啊?买一扎毛线再补织上吧,母亲倒是有这个手艺,但是那时毛线是个稀罕货,是紧俏物资,没有渠道,没有关系是买不到的。我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与“渠道”“关系”无缘,也就没有买到毛线的希望;买块普通的布补上总可以吧?但是那时每人每年一丈四尺布票,大人一年置办一身单衣还嫌少,哪里还能腾出布票来补毛毯呢!但有人说过,办法总比困难多,那时与棉纱有关的东西,有三样是不要布票的,那就是煤油灯灯芯、手帕和小学生书包。母亲买来一个灰色书包,拆成两半,覆在窟窿的两面,再用线缝上,毛毯上就出现了一个漂亮的双面补丁。补丁和毛毯的颜色相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毛毯上绣有花纹呢。我把铺盖往学生宿舍的连席铺上一放,和周围同学的比较起来居然还不是最差的呢!

高中毕业了,但是中央下文大学延迟招生。我只好背着那床毛毯裹好的铺盖回家参加农业生产。虽然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来说媒的还真不少。亲戚们都告诫我:读大学你不要奢望,因为大学已经不招生了;当干部你也不要去想,因为你的出身不是贫农。你就老老实实娶妻生子踏踏实实过农家日子吧。整个环境都是如此,我只好听从他们的劝告,找对象结婚。为了把结婚仪式搞得像样一点,母亲还是想办法给我置办了一套像样的铺盖。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满足,我希望母亲把那床毛毯也给我,因为毛毯曾与我有贴肤之亲,曾经携带我的体温、渗透了我的感情,我对毛毯有了一种莫名的依恋。母亲答应了我的要求,毛毯又与我天天相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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