辍学记

作者: 尹霞2017年03月29日来源: 焦作日报情感散文

小学四年级上到一半,我辍学了。

其实,在辍学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上学这件事就很头疼了。我脑子不灵光,上课时心不在焉,喜欢东张西望,数学学到约分就学不动了,后面的更是一溃千里。听不懂课,直犯愁,偏偏数学老师爱叫我上台演算,不用说每次都错得离谱,惹得班里那帮爱看笑话的家伙总是借机又笑又闹。那个外号叫“马驴”的数学老师,每次都用粉笔在我的运算旁重重地打上一个大叉子,然后稍稍转身,扁着脑袋皱起眉头眼神复杂地盯我几秒。屡屡这样,我就得了数学焦虑症,天天盼着数学老师生病或者出现意外,不能来上课。

除了怵数学,还有个更大的烦心事让我讨厌上学。一年四季,我能穿得出去的衣服少得可怜,一件小褂上身,非一口气穿懈、变糟了才能有新衣服替换。鞋子不穿到脚后跟磨穿或大拇指露出来,别想有新的。每天穿同一件衣服、同一双鞋子去上学,还得小心翼翼地照拂着它们,烦死了。班里几个家境好的女孩子,过不了两天就换一身,有一个为了显摆,竟然一次性把三四件小褂摞穿在一起,一层又一层地翻给大家看。还有一个校花级女生,身材修长、面如皎月,不光衣服好看,还时不时地偷穿一次她姑姑的玫红色皮鞋;更了不得的是,她还有一双长筒丝袜;更更了不得的是,她还冰聪明,一边玩就把各门功课学好了。而且,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是一种不属于农村的气息和味道……天!她简直成了自带光环、让我着迷的偶像!在她面前我感觉自己笨呆呆、灰扑扑,真是低到尘埃里去了。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早上,没费什么劲儿我就宣告了自己不上学的决定,爹也没费什么劲儿就同意了。在我们家,遇到事情要决断,话语权独揽的爹只要沉着脸说个“不中”,谁都不敢说中。我爹同意了,我当然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用去学校了。

爹对我们三姐妹上学的态度一向放任自流,愿意上就上,不愿上就回来干活,反正家里最缺的就是劳动力。在我之前,我姐也没费劲儿就得到爹的准许,从初二退学回来了。事实上,我爹根本没时间去盘算这几个闺女把学上下去会怎样,不上又会怎样,他和我娘都没时间过问我们的功课情况。我们也早看出来了,只要作为独子的哥哥不辍学,只要他每学期能拿回一张奖状,我爹的心就放得妥妥的。

我娘显然不太赞成我这么早就辍学,悄悄问我:“恁小的孩子,不上学就得干活,可累可累,你不怕吗?”我不假思索地说:“不怕!”

事实很快证明,我辍学回来务农的决定是英明的,因为我虽然不爱学数学,但干起农活来却是个不要命的主儿,能够顶一整个劳力用。收麦季节,我能够和大人一样弓着腰割一上午,然后举着长长的铁叉把麦子一叉子一叉子摞到架子车上,再帮大人推运到打麦场,来来回回,手脚不停。干完大人的活儿,我还要干小孩子的活儿,把地里掉落的麦穗搂一遍再捡一遍。新鲜的麦茬很锋利,我的手和脚腕被扎得血淋淋的,看得我娘直掉泪。

其他的活儿,像拔草、锄地、给玉米秧施肥、逮芝麻棵里的大肉虫、翻红薯秧、打烟叶等,我都无师自通,干得有模有样。夏天庄稼地里的活儿没完没了,除了吃饭睡觉,我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忙活。三伏天的太阳毒辣辣的,我嫌麻烦从不戴草帽,脸上、脖子上和胳膊上这些裸露的地方被晒脱了一层又一层皮,红红的,像是过过油的大虾。光脚踩在泥土里很爽,可上蒸下煮,几天下来,脚底就生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疙瘩,痒得直蹦。

满庄子的人都知道我能干,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孩辍学的有一大堆,哪个干活都没我能豁得出去。我村有个外号叫“小磨盘”的邻居,辍学后受不了劳作之苦,过了一阵子又主动回去上学了,上了一阵子跟不上课,又辍学了,如此反复几个回合,成了庄子四邻的笑谈。

成功地经受住了休学后第一个漫长农忙季的考验。到了初冬,农闲季节到了,家里却一下子青黄不接了。不多的细粮面要留给奶奶独享,她害痨病,身体虚弱不堪。其他人主要是吃红薯和玉米面窝窝头。但红薯很快也接不上顿了。看着娘愁得直叹气,我自告奋勇地提出:我去溜红薯。

我和一个家里同样吃紧的女孩一起,每天挎着篮子、扛着小号锄头,爬沟过梁,满世界翻刨别人家红薯地里收获后的“漏网之鱼”,每次忙活上大半天,都有将近一箩筐的收成。天黑时分回到家,顺手在她家的压水井边把红薯一个个洗净,以备明早下锅。

在冷风里跑了一天,我俩的手冻得像红萝卜。她提议用热水烫,说这样能舒服点。我们就轮流把手伸进她家的锅里去烫。然而,烫过的手不但没有消肿,到了夜里还奇痒无比,有的地方一挠就溃烂了。可第二天还是照样烫,如此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这个馊主意真是害惨了我,至今手面上还隐约可见一块块色泽不匀的色斑。奇怪的是,溜红薯这段不长的经历、不大点儿的事,不知为什么却藏在了我的大脑深处,多年后时不时地就跑到梦境里重现一番,搞得像忆苦思甜一样。

那一年冬天,除了溜红薯,我还学会了织手套、纳鞋底、蒸馒头、擀面条,顺带还把几只羊放养得肥肥胖胖的。不干活时,我就和一帮辍学的孩子玩抓石子、跳房子之类的游戏,偶尔也能看上几本不知从哪儿流转过来的缺页少字的小人书。至于那可恶的课本,我从不去想它,书包都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庄里人对辍学这件事司空见惯,没有人在意我为啥不上学了,至于以后还去不去上学,我爹不提,别人家更没谁操这分闲心,我也乐得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懒得去想。

时不时,我们这些讨人嫌的小丫头片子会躲在一旁,偷听一帮大姑娘、小媳妇闲聊,说谁过几天要相亲了,男方家里养了两头骡子、一头牛;谁的嫁妆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被子都是缎面的;谁家的男人脾气暴,昨晚又打得媳妇嗷嗷叫;谁又生了女儿,看来还得继续生下去……这些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我也不以为奇,觉得这就是身边每个人世世代代的生活,也是我迟早要去走的路。

然而,变化还是发生了。

在我辍学的第二年9月,新学期开始了,和我同届的那拨孩子有不少通过小升初考试进入了最好的乡联中。开学那天,一些邻庄的孩子背着寄宿行李,三五成群,像群鸭子一样缓慢经过我们的庄子向学校进发。那拨人中就有我那相貌出众、冰雪聪明的偶像。那天,我恰好在他们经过的那条马路上翻晒豆秧,弄得尘屑飞扬,满脸是汗,狈不堪。她突然就走到了我面前。一年不见,她越发高挑和水灵了。四目相对时,她清清爽爽,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随口轻轻说了一句:别干了,跟俺上学去呗!然后,没停留就又走过去了。呀!我登时像个傻子一样怔在了那里。

我弄不清当时是被她的美震住了,还是被她那句不经意的话击中了,反正呆愣了半天没缓过神来。后来不知怎地,我开始不停地落泪,边干边哭,大人不论和我说什么,我都一概不理,急得他们直冲我吼。晚上回到家,我破天荒没吃饭,急吼吼地到处翻找那不知去向的书包。我爹被我反常的举动惹怒了,厉声问我想干啥?我梗着脖子大声回过去:“我要上学!”“上就上吧!”我爹连停顿一下都没有就答应了。

第二天早饭后,我当真返校去了。

中断了一年半,正常的话,我该进初一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也不想接着上四年级,嫌太丢人,于是就进了五年级教室。毕竟有一个学期的课是断档的,能不能跟上五年级的进度,我心里没底。

新书发下来了,我一看数学书,竟然没傻眼,再一听老师讲,也没觉得难懂,包括原来我头大的那些约分、通分、鸡兔同笼之类的问题,竟然很轻易地就搞明白了。我心里直犯嘀咕:脑子闲了一年多,咋还开窍了呢?

那年的升学,我以不可思议的高分考进了联中,三年后的中考,同样考得灿烂辉煌,进入许多人向往的中师。之后,中师毕业参加高考,本科毕业考研,研究生毕业进北京,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在我乘着狗屎运一路往前飞奔的过程中,我的那些小学同学、初中同学甚至是中师同学,一个个被我甩在了身后,渐行渐远,直到完全不见了彼此的踪影。那个像神一样无意间开悟了我的偶像女生,初中毕业便早早嫁到了邻村,成了三个孩子的妈。

这些年,每次回老家,我都喜欢在庄子里四处转悠。遇到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偶尔能看到三两个留守在家的发小,他们年纪轻轻就做了爷爷奶奶,平日里总是一手挟着小孙子、孙女,一手呼呼啦啦地招呼着桌上的麻将牌。他们顾不上和我聊天,即便要聊,似乎也没有多少话题可说。

多年前,这拨人,还有他们的父母辈甚至年岁奔百的爷爷奶奶辈,见了我最爱聊的就是我那段辍学、复学的往事。在他们心里,那是一个很好的励志故事。而今,时代变迁,那故事就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过时,而且褪了颜色,似乎成了该被丢弃的物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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