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坝

作者: 黄孝纪2017年06月02日来源: 郴州日报情感散文

毎一条游蛇般的细长水圳,上溯其源,总会找到一处拦河石坝。

现在想来,真要感谢祖先的智慧。一条小河从远处的山岭间流来,祖先们逐水而居,筑坝拦河,从河坝的两端开凿水圳,引向村庄,引向开垦的农田,引向依靠水力驱动的碾坊和榨油坊。小河两岸由此阡陌交错,良田广布,村庄相望,鸡犬相闻,世代繁衍而生生不息。

可以说,在湘南山区,毎一个大村庄聚居的地方,村前必定有一条或宽或仄的河流,有几道或长或短的石坝。在我的家乡八公分村,村前曲折的河段上,就筑有三道石坝。四条水圳从这些石坝出发,将清澈的河水送到村边,送到两岸广阔的水田,直到村庄的边界,甚至下游的村庄。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村庄的毎一块水田,都能得到充分的灌溉,没有一处闲田。种植的季节,田野一片碧绿。临近收割,沿河上下,放眼是绵延的金黄。这差不多是村庄农田最鼎盛的时期。

三道石坝中,中间的那道与村南的石桥仅隔着两个平行的小河洲,离村庄最近。这石坝,筑在一处自然造就的石台上,此处河面最为宽阔,石坝的长度约有四十米,高约两米。石坝的中央,也是河水最深的地方,开有一个方形的大孔洞,两米宽的样子,向下延伸到河床,上面盖一块厚实的方形大青石板,是主要的泄水泄洪口。平素的日子,这个泄水口用一根一根浸泡发黑的大松木叠加着拦水。河水从松木间的缝隙里喷射而出,冲刷洞口里长满青苔的石壁和底板,冲向前面的石头河床,白花花地翻着波浪,奔入两个河洲中间的深潭,流向下游,流向石桥。在靠近主泄水口的地方,石坝顶上还开了几个方形的小豁口,一步宽,小腿深,是河水漫溢的通道,一道道白色的瀑布,越过石坝,跌落进坝下的石潭,日日夜夜,水声喧哗。

石坝上下,是我们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乐园。石坝下的两个碧草青青的河洲,生长着一些灌木和乔木,有人常把几头牛放在上面,任其悠闲地啃嚼。夏秋间,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村里的孩子和少年,三五成群,赤裸着,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头,在河洲边的小石洞小泥洞里掏螃蟹。或者用盆子斛干小石氹的水,捉鱼虾沙鳅。石坝上游,水面平阔,更是一村大人孩子洗澡游泳的天堂。那时我们很顽皮,常常爬到石坝主泄水口光滑的孔洞里,任松木间喷射的水流冲击我们的身体。

石坝也是村里女人洗衣洗被的地方。一年四季,晴好的日子,石坝上总能看到主妇和姑娘们,或者蹲在石坝上,或者卷着裤腿站在那几个漫水通道里,正俯身低头,用木槌敲打衣物,面前放着木桶或盆子。漂洗干净的被子,她们往往拧干了就直接摊开在河岸的青草上,或者河洲的灌木上,这是上好的天然晾晒场。

这处石坝,只在靠村庄这端,开凿了一条水圳,通往村前广阔的水田,通向村北河岸边的榨油坊。在严寒的隆冬,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水圳满满的清流驱动着榨油坊巨大的水车日夜不停地旋转。村庄周边山山岭岭采摘下来的油茶籽,年复一年,全都在这里汇集,打榨成一担担金黄透亮异香扑鼻的新茶油。

而就在石坝的岸边,这条水圳的起源处,是村庄的磨坊。这是一个四合小院,院门旁边也有一架黑咕隆咚的大水车。村人就在这里磨麦子,碾米。我们上小学三年级,就要到河流上游的邻村羊乌学校,每天上学往返,只要不是涨水溢坝,就经常从石坝上走过。天晴的日子,磨坊小院里的坪地上,晒满了一架一架的挂面,密集如帘,细长及地。我们也常进去观看,耸着鼻子,吸那满院散发的面香。看端癞子双手取了三两杆晒干的挂面,提举着,铺放在案板上,抽出竹竿,拿了大板刀,卡擦卡擦,一截一截切断,捆扎。这些面条,是我们一年中并不能经常吃到的美味。

磨坊与榨油坊之间的这段水圳,有两个泄洪口。春夏间涨洪水的日子,两个泄洪口的大石板挖开,洪水泄入河流。那几天,长长的水圳干涸,只有一些浅浅的余水。村里的大人孩子,拿着桶子盆子,双手挖泥,将水圳截成一节一节,斛干水,捉鱼虾,挖泥鳅黄鳝,收获颇丰。待河水渐渐清澈,两个泄洪口重新堵上,水圳又是满满的清流荡漾。

如今,村庄的三道石坝还在。只是村庄的模样已变得令人心惊。四条水圳已有两条完全荒废,河水浅得如风干的腊肠,河岸边的深没有了,水圳边的灌木没有了,磨坊没有了,榨油坊没有了,昔日大片良田变成了废弃地。剩下的两条水圳,前些年改成了节水型的水泥“U”槽管,干涸的日子,水圳就像两根发白刺眼的蛇骨,死在即将死去的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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