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公

“智公智公啊你真是奇人痴公啊，我婴老平生能遇见你这样的朋友，如同欣赏一朵快乐的云，不时游弋于窗口呢。”

智公这个人，是位写文章的高手。文章难养家，就间隔着临帖访碑练书法。由于悟性好，很快就产生了民间声誉，求字者络绎不绝。智公也不端架子，要字者或赠物或送钱，或者空手，他都无所谓，一概满足对方。书法家见了，很给他面子，夸他写的是文人字。一个朋友酒后告诉他：人家背地里说你写的是屁！

还是不要越界的好，智公反思了，还是写文章本分哦。

朋友中但凡有才华的人，都让智公激动不已，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只要求他写文章宣传推介，他必定挑灯走笔，反复修订到天明。然而每写一篇文章，便得罪一个朋友。甚至个别交往了几十年的老哥们，读了智公写其文章后，便从手机里删去智公的微信与号码。

智公百思不得其解，见面就向我诉说委屈，但我只是配合他委屈一下表情，并不想替他点破原因。当他第四次表达纳闷、感叹人心难测时，我实在忍不住才说，智老啊，你一开笔就错了嘛。错哪啦婴老？智公急不可耐地问道。我赶紧说没啥没啥，压根没看法信嘴胡哇哇咧。好吧婴老，附近新开了一家陕北红焖羊肉馆子，我请你，咱老哥俩好生谝谝！

吃着羊肉喝着烧酒，智公问我他何以“开笔就错了”？见他那求谏若渴的神情，我问他你为何一开笔就说是人家三次求你写他呢？这不等于损了人家的尊严、破了人家的面子嘛！事实归事实，但却不该写，至少不宜写。智公噢一声，面部表情却依然是大江茫茫两不见。你有个文章开头，我接着说，居然把人家送你寿山石请你写文章的事抖了出来，这不羞得人家脸要往裤裆里缩嘛！这是文人交往很雅的事哦，智公辩解道。他这么理解，我就没法往下说了。他真不清楚真品寿山石价抵孤版邮票？那都是钱哪。

晚上想到半夜，觉得当面不好讲透，不如给智公写个信，说出旁观者清。其实完全不必操此闲心的，我只需以智公为镜，自己别那样写朋友就是。可又一想，这么做不是诤友啊。终于也就给他写去一封信。

我信里坦诚谏言智公写人的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视角选错，写谁就要喜欢谁、欣赏谁。而喜欢与欣赏，就应当以微微仰视的角度去看对方，如同站在山根上看坡景；而智公是坐视俯瞰角度，一看下方，是个秃顶嘛。第二个问题么，智公是颂歌不足、挑刺有余。人家请你写他，分明就是要你夸他，说是请你批评指教，不过是个礼貌话，傻子才当真呢。即使批评，也要曲笔委婉，类似庄子寓言，或是东方朔向汉武帝进谏，切忌曹操横槊当面赋诗式。第三个问题是，智公有强行辅导情结，好为人师难免烦人，也有借机显摆学问之嫌。好比让你作婚礼嘉宾讲话，你只说了一句应该生二胎，接着却大谈傅山书法该如何欣赏、逛格陵兰岛什么季节最合适，全然不顾客人筷敲碗碟等着吃酒、新郎拳头攥得咯叭叭响……

其实信一塞进邮筒我就追悔莫及了。我批评智公有辅导癖，而我竟又恬不知耻地反过来辅导智公，岂不滑古今之大稽！他因辅导朋友而得罪了朋友，我现在辅导他也肯定令他一蹦九尺高，没准要雇人拎着砖头来拍我呢。

果不其然，同城一封信，四天无消息。坏了，完了，该考虑购头盔呀。

但我实在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智公是何等的高人雅怀哦——第五天发我一条短信：婴老啊，你的来信让我整整反思了三天啊，你把我的毛病看得太准了！谢谢谢谢……他说他要通过实践来矫正自己的缺点，说他已草稿完关于骆大师书画的文章，眼下刚进入字斟句酌之修改阶段。见他如此谦和诚恳，我也就顺杆子往上爬了。我说为了稳妥起见，建议先发我看看，增加一道防火墙没有坏处的。不用啦不用啦智公语气相当自信。

这是去年腊月初的事。可是天天刷智老屏，一直刷到腊月中旬，仍不见他发布关于骆大师的文章。忍不住短信问他，回答说文章不厌千遍改么，我要在特别的日子里给骆大师一个惊喜、一份重礼！

腊月三十早上醒来，眼睛一掰先摸手机。屏幕一刷，只见五分钟前 智公贴出写骆大师的文章，配发毛笔手稿填满九空格，墨色看上去变幻无穷，乱云有序竞飞渡呢。开篇句子果然绝佳：骆大师是长安书画界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好，就该这么吹，没问题啦！待我披衣亲自去尿它一泡，然后侧卧床头细细品读。

卫生间踅回床上，一刷屏幕，只见骆大师第一位留帖：求你赶紧把它撕了，我全家要过年呢！

怎么回事啊？赶紧通读，不禁哑然失笑，终于见证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并不是古人瞎说。智公智公啊你真是奇人痴公啊，我婴老平生能遇见你这样的朋友，如同欣赏一朵快乐的云，不时游弋于窗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