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

作者: 周知2018年03月31日来源: 商洛日报短篇散文

“郑传律不是跳崖,而是被你的琴声杀死的。如果有人这么结论,我倒是毫不怀疑!”

一曲《月光》刚拉出点味道,就被爸用他习惯的欧化语无情腰斩。仅看作态,你会以为他是中国的帕格尼尼或郑传律第二,其实我心里清楚,工农兵大学生出身的他,苦苦努力了半辈子,至今连艺术女神的裙边都没摸着,音乐修为远远不及他嘲讽人的语言造诣。

我继续拉动琴弓。

“我代表上帝请求你,滚——出——去!”爸爸终于咆哮如雷。

家里是“上帝”的殿堂,为了心爱的音乐,我必须另辟领地。

城北苍龙山下有一片年轻林,通直的白杨,挺拔的山毛榉,伞状的五角枫,还有见空就长四季常青的女贞,合伙营造出一派勃勃生机。清晨,我撞开睡意朦胧的薄雾,怀着几分神圣几分悲壮来到林子,待喘息平息之后,庄严地架起琴,像一个隆重的仪式,拉响了第一支曲子。弓停曲止,那乌鸦聒噪似的声音还在头顶盘旋,我正为自己缺乏音乐天赋而沮丧,身后一阵轻微的响动让我蓦然回首——一位极瘦极清的老人手扶竹杖,坐在石砌的“沙发”上默默地注视我。石“沙发”与他身体非常吻合,由此断定这儿早是他的领地了,是我这个不期的入侵者破坏了这儿的和谐,是我那乌鸦吵架般的琴声污染了他独享的幽静,尽管从神色上看不出他有丝毫嫌恶,可我还是打算知趣地走开。

“是我打扰了你吗,小伙子?”

“不,应该是我,是我糟糕的琴声……”

“干吗这么说呢?你瞧啊,这飒飒的秋风,萧萧的落叶,淙淙的流水,啁啾的鸟鸣,再配上你悠扬的琴声,不正是一支曼妙的《晨曲》吗?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我继续做你忠实的听众吧。”

“再拉下去,鸟儿也会被吓跑的……”虽然终于听到有人用悠扬来形容我的琴声,可也冲消不了我的自知之明。

“不,孩子,音乐不是用耳朵来听,小提琴也不是用手来拉,是用这儿。”他指了指胸口。

老人话匣子打开,向我讲两耳失聪的贝多芬。讲双目失明的阿炳。讲小提琴演奏大师帕格尼尼,每每演奏至高潮,故意将琴弦弄断只剩下一根,听众依然如痴如醉感觉不出破绽——没有残疾也要制造残疾。由此可见,音乐不是从琴弦上滑下,而是自胸臆间迸出。作为回报,我也将心中偶像郑传律的故事讲给他听。音乐奇才郑传律,20岁在维也纳国际音乐节上荣获金奖,25岁成为S音乐学院最年轻的教授。文革中,因觉得噪声喧天、粉尘飞扬的石棉制品厂建在音乐学院旁边不合适,提了几条建议,就被扣上“仇视工人阶级”的大帽子发配到丰阳木材加工厂劳动改造。你不是讨厌噪音么?偏让你整天与噪音为伍,车木板去!一次偶然失神,左手四根指头让电锯一口咬掉。从昏迷中醒来的郑传律,发现赖以按弦的四根手指不翼而飞,想也没想,泪流满面冲上苍龙山顶一跃而下……

或许这故事像过气的流行歌曲,已经不能引起老人兴趣,他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岔开话题:

“孩子,演奏一曲《梁祝》吧。你看,纷飞的落叶多象翩翩起舞的彩蝶呀。”

没有任何仪式,无意中邂逅的老人成了我的授业恩师。

当小树林再次脱换秋装之际,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为纪念郑传律诞辰七十周年,S音乐学院和省音协联办“传律杯”小提琴大赛。本来,老师是不主张我凑这个“热闹”的,可为了改变命运,同时回敬爸爸的嘲讽,我执意报了名。

我选的曲目是芬兰作曲家贝西柳斯的《蓝鸟》。这是支未完成曲,演奏者必须发挥想象来弥补后面的残缺,难度自然极大。半个世纪前,郑传律就是用它征服了那些打着领结眼睛朝上的西方评委,希望它也能给我带来好运。

“琴声是心声的芽苗,我从你琴声里听出了急功近利的媚俗之音。重来!”老师面有愠色。

尽管他与郑传律有着相同的缺陷——左手只剩下一根大拇指,可他终究不是郑传律,评委们的口味我不能不顾及呀。

“难道获奖对你就那么重要?郑传律又有什么了不起?即就是真得了冠军,奏出的未必是清音。重来!”这回老师是真生气了,竹杖在地上捣得笃笃响……

我如愿以偿获得了金杯,照爸爸的话说,简直是“骆驼穿过了针眼儿”。

我来向老师报喜,然后,小树林里却不见了他的身影,只有石“沙发”上一张字条:

孩子,心境无尘,才能奏出脱俗的清音。

郑传律

“上帝,他还活着?是他,是他,这五线谱一般的字迹我太熟悉了!上帝……”跟踪而来的爸爸手捏纸条,嘴呈O型。

郑传律的字迹爸爸当然熟悉,作为造反司令,“反动学术权威”没少向他交检讨,正因为对敌人严冬般残酷无情,他才被推荐上了大学。可此时此刻,我眼里已经没有他,没有滚滚红尘,面对空落落的石“沙发”行过注目礼后,庄严地架起琴。慢起,如茵茵绿草地飘然雨至,抒情的揉板悠扬地沁入骨髓,水波不兴,只有柳丝轻摆,恍惚间似有几声鸟鸣……老师啊,你本来就是人世间的一缕清音,我这支《蓝鸟》能和上您的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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