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能钥匙
也该老了，都七十七了，不老成老妖怪了，他手拄着锄头，眯着眼瞅着那陷入湿雾里的太阳，白晃晃地像跌进了水里。隔壁的几家菜地里都种上了秧苗，舒展着俏丽的身姿。只有自己面前是一块板结的土地，阔大得无边无际，挥了几下，只刨了浅浅的一层，就停住，他摊开手，还是满是老茧的手，是心劲没了，没了。他有些生气，不能看，他就盯着脚下，朝手掌上唾了口口水，口水涟涟地还挂在下巴上，冷飕飕的，他也不去管，又举起锄头，狠狠地向下砸去。
“老万，老万！”他侧着耳朵仔细倾听着，婆娘那尖薄的声音箭一般穿透重重的雾霭传了过来。
他嘟囔一声，“又有什么事？还没到吃饭的时间。”说归说，他还是把锄头背上肩，勾着腰，拖着脚往前走。
等婆娘竹竿般的身子清晰起来，他停了一会，把锄头往身后送了送，重心就拉着他的背，稍稍挺立了些，拖地的脚步也拾起来高高地举起，有模有样地跺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婆娘风风火火说：“老万，你看咱家电饭煲怎么煮不起饭？”
他走近，瞥了一眼婆娘，婆娘几十年都是这样，一遇到棘手的事就火烧眉毛，恨不得立即把他给抓在手里，有次电饭煲没有插电，也大呼小叫的，恨不得在全村找一个遍。他就说：“电插了吗？按下去没有？”
婆娘絮絮叨叨地说：“插了！也按了下去！”
刚要进家门，婆娘又咂嘴道：“你看你裤脚，脏成什么样！”
他低头看了一眼，裤腿拖在地上，像两只扫帚，提了提松掉的裤带，束紧说：“你不知道这天的露水多大？”
“那你还去！”婆娘不满道。
他检查了电饭煲，电是插着的，开关也按了下去，就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螺丝刀，低着头要把螺丝下掉，可是眼都对上了，却总也拧不开。这人老了，远的近的都看不到了。
婆娘在一旁焦躁地问：“怎么回事？不行就把儿子叫回来让他修。”
他歪着头，说：“儿子笨手笨脚的样子行吗？就像——”他没有说出像婆娘。
婆娘应道：“对，对，你是万能钥匙，没有你不会的。”
家里的屋子是他一手盖的，家具都是他一手做的，家里什么坏了，也都是他来修的，根本就不用找什么维修工过来。记得相亲时头一次去婆娘家，婆娘家的锁坏了，一家人都进不去门，他就说我试试看，借了一把螺丝刀捣鼓着把锁给打开了。婆娘结婚后啧啧称奇道，难怪我看上你这个矮冬瓜，原来是个无所不能的万能钥匙。他就咧嘴笑。他姓万，这万能钥匙就被叫了一辈子。
“万能钥匙，这能修好吗？肚子早就饿了。”婆娘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到现在才下了一个螺丝，有些力不从心地说：“你去村里的小卖部买点吃的吧！”
外面的雾气更浓了，直往家里涌，酽酽地像厨房里散不开的热气。等婆娘的脚步声远去，他摇头说：“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还是到城里找人修吧！”捧着电饭煲一头扎进了雾气里。
雾是从上到下披下来，像小时候躲在晾晒的白床单里捉迷藏，他揭了一层又一层，永远揭不完，他就有些累，回过头，他像被放进磨砂的玻璃杯里。夜像潮水一般涨上来。他歪倒着瘫坐在了地上。
他睁开眼，这是一处陌生的地方，朦胧中看到头顶上悬着一个药水瓶，他感觉自己像一个石子滑进了水里，那一点涟漪渐渐地淡去。
“醒了醒了！”儿子惊叫道。
他看到啜泣的婆娘，婆娘捏着他的手，说：“老万，你不会的，不对，你是万能钥匙——”
婆娘激动起来还是语无伦次，他咬着牙，脸颊上挤出一点笑意，又努力地翕动着口说：“钥匙也有生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