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泯灭的微笑

2012年07月10日情感文章

1971年,是我参加工作第一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我填写完值班日记便开始生炉子,浓烟呛得我连忙打开派出所的门窗,一阵寒气袭来,我打了个冷颤。就在这个当口,工人群专(那年月在派出所的协勤人员都叫群专)队员陈师傅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小麻袋走了进来,脸上总是一成不变的微笑。陈师傅的“兔唇”(唇腭裂)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尽管小时候做过修复手术,但整合后的痕迹仍依稀可见,于是这自然的“微笑”成为他的招牌表情。厂里一些调皮的工友都“亲切”地叫他“陈豁子”,老陈嘿嘿一应,微笑自然,自然微笑。

“小刘,你看看这是啥?!”他微笑着边说边揭开麻袋。一阵冷风突然将刚刚推开的窗子重重地砸回原处,而麻袋里的景象更令我抖身一惊:一个白白胖胖的死亡男婴!青紫的小脸蛋上,凝固着一个“兔唇微笑”……根据经验我判断出孩子显然是因某种机械外力的作用窒息而亡。我扒开孩子的小嘴,口腔里竟然残留着胡锅巴。我抬头看了一眼陈师傅,他仍然“微笑”的嘴唇在抖动,眼眶里闪着泪花。

“今儿一大早邻居周大爷找我说,他昨晚在豆腐坊干活,到后院倒炉渣的功夫,隐约听到小林里有铁锹挖地的声音,定睛瞧看,是一男一女,好像在树根下埋了什么便匆匆走了。周大爷觉得此事蹊跷,便拉上我一同去探个究竟。”陈师傅边说边卷了支烟,叼在微笑的嘴唇上。“我二话没说跟着周老汉去了豆腐坊,拿了把铁锹赶奔小树林,这不,一铲子下去,竟露出这个可怜的小脑袋……真他娘的损!这是条命呀!!”我握着陈师傅的手说:“谢谢你,我得马上去区人保汇报,你现在就到公社(那时街道改称公社)转达我的意见,发动群众提供线索。再说眼下正在清理阶级队伍,老百姓个个阶级觉悟高,相信案子很快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区人保军代表胡参谋的办公室里,主人一口接着一口吐着呛人的烟圈,勉强听完我的汇报,便操着满口湘西腔对我说:“不就一个豁嘴嘴的死娃子嘛,在我们家乡被掐死的多得很,大惊小怪的要不得哟!当前是要紧密配合各单位革委会搞好斗批改,清理阶级队伍是头等大事情嘛!你先回去坚守岗位,我这里忙得很!”说完,他便起身夺门而出,一头钻进北京吉普一溜烟走了。

回到所里,我感觉从未有过的郁闷,公检法靠边站了,法律成了封资修了,人嘴就是法——“不就是一个豁豁嘴的死娃子嘛”……中午时分,陈师傅还带着一位50多岁的大回到所里,他高兴地卷着烟说:“还是公社那帮小脚大妈厉害呀,顺藤摸瓜就找到孩子的奶奶了,就是她,尹鳯云!”

我开始做询问笔录,新发的笔录纸散发着油墨的清香。首页上新增加了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被询问人的家庭出身、本人成分等内容。尹鳯云哭着说:“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会笑,只可惜是个豁嘴儿,儿子儿媳哭了三天三夜,也不给孩子喂奶,俺这当奶奶的心疼啊,俺就抱过来偷着喂些米汤,哪知这孩子真泼实,越长越结实,除了豁嘴,哪儿都好,老冲着奶奶笑。”我示意陈师傅给尹奶奶倒了杯开水,端到她的面前。她擦擦眼泪接着说:“这不眼看孩子要过‘百岁’了,儿子儿媳的工友都张罗着要喝喜酒……”

“你儿子叫什么名?在哪儿工作?”我问道。

“叫魏发,在东风机械厂锻造分厂。”我愣了一下,这个魏发正好与陈师傅同在一个车间,我下意识地撇了一眼陈师傅,陈把拳头擂在桌子上,杯子里的水溅了满桌。“就是他给我起的绰号!”魏师傅吼了一声,把尹奶奶吓得一哆嗦。颤颤巍巍地说道“我讲到哪儿了?噢,要喝喜酒,魏发说,工友见到豁嘴儿,我这脸往哪儿搁呀。愁得没辙没落的,头两天他就往孩子嘴里塞锅巴,昨晚又塞了,我夺过孩子,要往外抠锅巴,魏发急眼了,用大手捂住孩子的鼻子和嘴,造孽啊……”她哭出了声,陈师傅流着眼泪夺门而出。

望着陈师傅远去的背影,我冥冥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正在袭来。我作完笔录,让尹奶奶按了手印。看了看手表,我急忙站起身,顺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警用大衣和警帽,尹奶奶以为我要去抓她的儿子,连忙躬身倒地,磕头像鸡啄米:“小刘啊,千万别抓魏发呀,让我老婆子去顶罪吧,俺家祖祖辈辈是贫农,魏发还是厂里的基干民兵连长呢……”

锻造分厂就在我的治安管片,骑车5分钟便赶到。一进门岗,门卫朱师傅便迎上来说:“小刘,你快去总厂保卫组看看吧,说是陈豁子搅闹生产秩序,嗨,真不知咋整的,小陈可是个好人呀!”

原来,就在我做笔录期间,陈师傅跑回车间,在气锤旁一把揪住正在干活的魏发,大吼起来:“姓魏的,你个杀人犯,清队时,你毒打过多少人不算,今儿个又掐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你是禽兽,你是畜生,你是披着人皮的豺!”刹那间,车间里所有的气锤都停止了运转,工人们围拢了过来。车间的穆主任拨开正在交头接耳的人群,指着小陈喝道:“反啦,反啦,这是典型的破坏生产,快把他送到保卫组去,快呀!”他转过身又冲着大家说:“还愣着干啥,都干活去,这里的事厂里会解决好的!”

在总厂人保组会议室里,我见到了魏发、小陈和穆主任。保卫组的那副组长(满族人)起身热情地和我握手,递给我一支大前门,边点火边说:“小刘,你来的正好,我们刚与你们的胡参谋通了电话,他有明确的指示,这样你也可以从这个案子里解脱出来啦!”

“副组长,你啥意思?”我不解地问。穆主任赶紧插话说:“噢,是这样,魏发事街道的小脚老大妈们也反映到我们厂了,我们将按照胡参谋的指示办,魏发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根正苗红,人民内部矛盾嘛,我们内部处理,下班时间一定开个斗私批修大会,抓革命,促生产,对,抓革命,促生产,哈哈哈!”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越听越糊涂,脑袋嗡嗡作响。接着,那副组长又对小陈厉声说道:“我告诉你姓陈的,今天我是看小刘的面子,让你捡了个便宜,就你刚才搅闹生产秩序的事,说重就重,说轻就轻!”穆主任又插话说:“再有一回,我非调你回车间干活不可,看把你闲的!”

当天下午4点,我和街道的部分干部作为特邀代表参加了锻造分厂的斗私批修大会。虽然大会的主题是批判魏发的虐杀亲子一事,但却有几名所谓的“四类分子”挂着牌子在台上陪斗,而魏发竟然很体面地站在台前,只是略微低着头。发言开始了,一位青年工人拿着领导授意的讲话稿在高声朗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对犯错误的好人,要多做教育工作,在他们有了觉悟的时候,及时解放他们……”此刻,我感觉眼前一片模糊,空气凝固了,胸闷得透不过气来。就在我愤然离开会场的瞬间,发现陈师傅蹲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抓挠着自己的头发,那充血的眼睛大颗大颗滴着泪珠,然而嘴唇始终绽放着慈善的微笑……

几十年的光阴在不经意间过去了,那个是非颠倒、人鬼不分、泯灭人性的岁月也早已沉寂在历史的沧海深处。然而,从愚昧到文明,从人治到法治的进程中,人类是要付出代价的,其中也包括被泯灭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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