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嫁妆柜

2012年11月05日亲情文章

母亲十九岁那年,被迎新的队伍吹着悠扬的唢呐娶进我家,至今已有六十五个年头。

六十五年,已是一轮花甲。父亲死后,历经沧桑的母亲是我家唯一高龄的耄耋长辈、儿孙绕膝的老人。那些曾经陪着母亲打理全家人生生活的刀、锄、篮、筐、碗、瓢、盆,不知换了多少茬,甚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处可觅了。别说那些母亲曾经使用过的工具,就连居住的房屋也翻修过好几次,后来拆迁,搬到别处建了新房,母亲怎能不老呢?但有一张母亲结婚时,娘家用来装嫁妆的花木柜子,是母亲一生唯一割舍不下的“家当”,至今仍在陪着母亲。

按照老家男婚女嫁的习俗,姑娘出嫁,要请来木匠,做张一米多高四脚落地的小方柜,外面用红油漆画上喜鹊、茶花、鸳鸯蝴蝶和喜字。出嫁那天,把一切嫁妆塞进柜里,上好锁,由男方家请专门“背柜子”的人搬运到男家,供以后成家的女人掌管使用。

我记事时,母亲的那张嫁妆柜已经和大哥大姐上下年龄,油漆涮成的花图案早已褪色,再加上那苍蝇屎和灰尘的污染,看上去已是旧家具了。那张嫁妆柜就摆在我和母亲睡的床边,所以,我能时不时看见母亲打开锁,掀开柜盖,从里边拿出新布、新衣服、耳环、手镯、银链,或是哄我的糖果饼干。于是,只有柜子高的我,怎么也猜不透,那柜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稀奇的东西,总想弄个明白,趁家里无人时,便拎着火钳偷偷去撬。结果,锁就是锁,一切都令我很失望。后来,见母亲去开柜子时,我就尾随着盯在母亲身后,踮起脚尖往柜里瞄。啊!眼前的一切都让我大开眼界。柜子仿佛是个商店的大柜台,藏有很多我平时没见过的新东西。但最终我诱惑的目光还是被母亲随柜盖“哐当”一合,锁断了。

柜子似乎是母亲最大的家当,开柜锁的钥匙只属于母亲掌管。在我的眼里,母亲是家里权力最大的人,买回家的一些日用品,缝给我们穿的新衣服、新鞋子,该什么时候用,准什么时候穿,都全由母亲做主。而那把关键的钥匙,母亲却藏得很紧,有时塞在隐蔽处的墙缝里,或是枕头下的草帘卷里,或是高高的窗户板壁台上。她的秘密谁也发现不了,只有日夜在母亲身边像根尾巴的我,略知一二,但始终不敢轻举妄动。终于有一天,母亲出远门走亲戚,两天都没有回来,我夜里悄悄起床,像只偷食的老鼠,蹑手摄脚,搜到了母亲的钥匙,借着煤油灯的亮光,使力打开了母亲那张嫁妆柜,鸡刨食似的翻来挠去。里面除了上次见到的那些“新东西”外,却翻出了母亲用蓝布缝制的钱袋,惊喜地打开一看,有几枚银币,壹角、贰角、伍角几张汗渍斑斑的钱,还有几张粮票和布票。便急中生智从中抽了张贰角面额的钱,第二天去上学时,匆匆跑到购销店,买了二十个水果糖,吃干蚕豆似的吞进了肚里。母亲回来那天,从亲戚家带回些糖果,除用几颗打发我外,准备锁进柜子里,省下当待前来自家走亲串戚的孩子,或是我生病时哄我吃药。当母亲打开柜一看,里面的东西全乱糟糟,便审犯人似的问我:“是不是你开了柜子?”心怀鬼胎的我脸“涮”一下红了,母亲举得很高的巴掌又缩了回去,并再三叮嘱:“这是全家人的家当,都是为你省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家贼难防啊……”。从那以后,我背上“家贼”的臭名,再也不敢去翻搜母亲那张神秘的嫁妆柜。也正是那次当了一回“家贼”,让我平生第一次吃过最多的水果糖。至今仍让我刻骨铭心,终身难忘

转眼间,哥哥姐姐们已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按照乡俗,女方出嫁的彩礼必须大多数由男方家准备,新媳妇戴的项链、手镯全由男家负责。大哥结婚那年,正值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为了把大嫂娶进家,母亲把自己当新娘时的一条银项链拿出来,请当地的银匠打整了一番,以旧充新,瞒过大嫂家人的眼光,顺利把大嫂娶进了家。没过几年,二哥也该结婚成家,可窘境的家里总是令母亲发愁,母亲又只好忍痛割爱,把自己一对珍藏了多年的银手镯翻了出来,反复擦摩得铮亮铮亮,以娶大嫂的方式把二嫂娶进了家。而三哥呢,好在去上门入赘,彩礼全由女方家备伴,母亲才少操了一份心。大姐的出嫁亦如此,就只能看男方家送来的彩礼量力发嫁。二姐出嫁那年,却遇上干旱闹饥荒,生活十分拮据,就连搭贺给二姐的嫁妆柜,都是用我和母亲睡的床板做的。二姐倒是体体面面出嫁了,而我和母亲却睡了很长时间的地铺,一直到我离家住校读初中。

看着哥哥姐姐们一个个结婚成家,生儿育女,苍老的母亲却像是打了一场又一场胜战似的高兴,总会从平时紧巴巴的开支中,攒出几分钱,买点饼干、水果糖,锁在她的嫁妆柜里。时不时拿出一丁点来,捏在手心里,然后对着孙男、孙女,或是回来走亲戚的外甥、外甥女喊:“来、来、来,叫叫奶奶”,或“来、来、来,叫叫外婆”。孩子们一听到母亲的召唤,就会象群小鸡簇拥过来,争先恐后喊母亲。此时,母亲把早藏在手心里带有汗味的一块块饼干,或是弹子糖、水果糖,一一分发给他(她)们。那一刻,母亲的笑声最悦耳,母亲的笑脸最灿烂。

当我长到比母亲的嫁妆柜高出两个头时,一见到那张越来越黄、越来越黑的嫁妆柜,心里便产生了许多惆怅。认为柜里那些母亲值金、值宝的银项链、银手镯已被大嫂、二嫂“瓜分”了,到我结婚“讨媳妇”时,母亲拿什么为我娶媳妇呢?于是就学着武侠电影里的动作,莫名其妙地朝着母亲的嫁妆柜“啪!啪”打几拳,“咚!咚”踢几脚。听到声响,不明真相的母亲便跑来质问:“你疯了,那柜子又没逗你惹你,把柜子踢坏了,家里那些值钱的东西往哪儿藏呢……”。看着母亲两串泪水扑籁籁往下滚,叛逆的我才知,打疼踢痛的不是柜子,而是母亲的心。也正是那一次“踢柜事件”,让我在母亲面前受到了一场勤俭持家的深刻教育。

令我想不到的是,我和妻子结婚那天,母亲塞给妻子一个小红布包,里边竟是一只在她手上戴了几十年的银手镯。尽管没有商店里买来的精美,但却令我和妻子十分激动,让我见证了母爱无边这个词。

时光飞逝,母亲一手帮我带大的女儿已经十五、六岁,开始学着打扮粉妆。我原以为现代的年轻人看不上母亲那些“古董”,谁知那次病危在息的母亲,把陪伴自己一生的最后一只银手镯脱下来递给女儿,留作纪念。想不到女儿比我还高兴,天天戴在手上,时不时就向同龄人炫耀:“这是我奶奶做媳妇时传下来的”。再一次让我看到了母爱的长度。

如今,八十多岁的母亲,已是我家“四代同堂”的“家族皇后”,那些陪伴她一生的金银手饰已经被“剥夺”光了,自己也成了下空蛋的母鸡,唯有那张像她一样越来越老、越来越黑的旧嫁妆柜,仍在陪伴着她。母亲依旧用它来贮藏我买回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舍不得吃的糖果,平时给她积攒下来舍不得花的钱,最后又像小时候打发我们一样,把糖果送给前来串门子的老人孩子,或是过年发“压岁钱”给重孙女们,仍在行使着她特有的权力,播撒着她无限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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