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扇门

2012年12月01日亲情文章

对于少年的我,父亲就是一扇坚实的门。

有父亲在家的日子,我的心理就会得到最踏实的庇护。尽管父亲在睡眠时有着超出常人的呼噜,可谓惊天动地。有时甚至连带隔壁的邻居都跟着失眠,但我的心理仍旧寄托和依赖于父亲的强壮和温暖

其实父亲性情极其温和,从不屑于与他人争斗。尽管我小时候经常惹祸,父亲却从来没动过我一个指头。对于他周围的人善意的调侃以及恶意的伤害父亲从来都不放在心里。比如父亲是那个时代少有的胖子,有人常常拿父亲的形体开玩笑,叫他“胡司令”,但父亲从不恼怒,只是报以微笑。心宽体胖这个成语在父亲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认证。

父亲的爱好极为简单,看书或喝酒。那年月能看的书十分有限,但凡带字的东西父亲都会拿来消遣。记得很早的时候家里有一本《三国演义》,父亲看它不下于百遍,直到把所有的书页都变成毛边。文化大革命期间,无书可看,就看《时事手册》,外加一份报纸《参考消息》。父亲看书时并不是为了充实自己的大脑或提高觉悟,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消遣,打发无聊的时光。很多时候,一本书刚刚打开,父亲已经鼾声大作,进入梦乡。从这个角度说,睡眠应该是父亲最大的爱好。

当然打发日子有比看书更好的手段。比如喝酒。

父亲的酒量在我们这个县城像他的呼噜一样出名,酒桌上有了他,很多人都会避退三舍。但父亲酒德高尚,从来不和别人斗酒,只顾一个人埋头喝,直到有了倦意,倒头便睡。谁也没见到父亲的醉态,因为他无论喝了多少绝不耍疯。

由此可见,父亲是一个性格极为孤僻的人。但孤僻的父亲总能给人展示一个快乐的假象,无论怎样的场合,只要有父亲在,总能听到欢声笑语。他用几句简单幽默的对白,就能调动所有人笑的神经,而其中父亲的笑声又总是最为响亮的。但我知道他是孤独的,因为他在独处时总是若有所思,怏怏不快。其实很多表面上看起来特别豁达特别率性的人心理都是寂寥的,因为他的大度他的容忍,才会把很多难以言表的痛苦藏匿在心里,借以换取他人的平衡与安宁。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远离城市,被迫到“五七”干校参加劳动。我知道,父亲不惧怕劳动,因为我看过他干活时有着惊人的能量,而且有很多令人惊喜的创意。但父亲担心的是我们一家人没有了他的庇护该怎样的生存。

那个时候,我的两个姐姐都已经以知青的身份下到农村,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以及两个年幼无知的小妹妹。那一年我才14岁。

父亲临走前,仔细检查了家里所有的门窗,还更换了窗划。走的头一天晚上,父亲特意对我说:“你也不小了,不能整天一个心思在外面疯玩,多关心一下家里,多做点家务,帮助你照顾好两个妹妹。”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我心理那扇曾经无比牢固的门顿时消失。自己好像一夜间长大了,心里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每天放学都早早回家,提前扎开炉子,烧上水,等待母亲回家做饭。母亲大概和我一样的感觉,也变得神经兮兮,每天晚上都要不厌其烦的检查门插是否插紧,早上离家锁门时也要反复重复拉动锁头,看是否松动。

因为那是个动乱的年代,经常有人借“造反”之名搞武斗,夜里枪炮声不断,打砸抢事件时有发生。几乎每个夜晚,我们一家人都在惊恐中度过。母亲原本就患有神经衰弱,此时变得格外的神经质。很多时候,母亲在夜里将熟睡的我推醒,悄悄地对我说:“快起来,你看后窗户像是有人影。”我会一骨碌爬起来,下地,悄悄的摸到后窗边,凝神啼听。许久,才搞清楚不过是一阵风。

那时我们家仅有一间半房,其中半间是和另一家共用的,唯一的一间既是寝室、客厅,又是厨房。屋子前后都是道路。而后面的道边又是一片玉米地。有一年的夏天,我从夜里醒来,突然看见后窗一个瘦弱的人形伸出双臂扒在窗子上,不禁惊呼:“妈,后窗有人!”想不到妈冷冷的说:“睡吧,我早看到了,那是一棵苞米杆子。”原来是路灯把一株玉米杆子的影子投射到了后窗上,两张宽大的叶子刚好像两只手臂,且在风中轻轻摇动。我想神经过敏的母亲早已发现,估计已经心惊肉跳的研究了半宿。

几年后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得很突兀,那天他拎着一个旅行袋走进家门时,我们一家人全都怔住了。

经过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后的父亲明显瘦了一圈,曾经的“司令”已经蜕变成了普通一兵。阳光之下,他那本来就充满血丝的双眼中有晶亮的液体在滚动,喉头抽动,头有点神经质的微微晃动。

这是我一生中最亲近的人,也是我生命中最想依靠的人,如今梦幻般回到了我的身边,瞬间,我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知道,我们一家人又能时时刻刻在一起了,我们家里最坚固的那扇门又回来了,从此夜里再也不会被惊吓,终于有可能踏踏实实的睡个安稳觉了。看到曾经那样刚强的父亲此时竟如此激动,我既想哭,又感到诧异。我想到:原来父亲也有寸寸柔肠。我想抱抱父亲,至少去拉拉他的手,可是又挪不动双脚,父亲那熟悉的气息像一张网在我的身边漫漶,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直到母亲说:“楞着干啥,快把你的兜子接过来!”我才快步走到父亲身边,接过父亲手中的旅行袋。

父亲这时也缓过神来,摸摸小妹妹的头,说:“孩子们都长高了。”然后有点内疚地指着旅行袋说:“也没给孩子们带什么好吃的,兜子里有几穗老玉米,给孩子们崩爆花吧。”

母亲急忙张罗在外屋烧火做饭,父亲走到她身边说:“这几年,家里外面的,真难为你了。”母亲一面拿围裙擦眼睛,一面说:“你回来就一片云彩都散了。”

刚好那天有人带着爆花机在我们胡同口崩爆花,我很快将那几穗老玉米变成了爆米花,几乎满满一面袋子。

那天晚上,一家人团团围坐在火炕上吃爆米花,像品尝一场盛宴。父亲和母亲一边吃,一边看着我们笑,眼中噙满泪水

我一生中再没有吃过那么香甜的爆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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