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归尘
差不多有一个月晚上没有出来走走了，最近又一直狂风暴雨，总算这会消停了，我也可以呼吸呼吸雨后的新鲜气息了。
半路上捡到一本书，你了解的，就是医院出的那种。
刚满十八岁的艺校女生为做酒吧歌手的男友打了胎，也因为这行业是吃青春饭，想要保住地位很难，所以她甘愿为他被潜规则。最终男友顺利的签了约，而他们却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
看完，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抬起头横穿过马路，眼前犹如一幅画，画中是近二十年前我熟悉又害怕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刚刚能够从一数到一百，准备报名上学，爸爸妈妈大伯都去了上海，爷爷奶奶带着两家的六个孩子，看守学校。
听别村孩子说学校后面有好几棵大毛桃树，可是，奶奶不准我们去。
后来我们都能够自行奔跑，而爷爷奶奶还要种地也就顾不上管我们了，那年夏天毛桃成熟时，我们六个偷偷摸摸溜到了学校后面的大毛桃树下，树后面还有一间大的茅草屋子。我们从来不知道学校后面还有屋子，看着拳头那么大的毛桃，哥哥、弟弟、堂弟马骝的爬了上去。
我怔怔的看着那间破旧的茅草屋，突然看见里面住着老妖怪。
“俺妹妹，你们接着啊！这毛桃真好吃。”哥哥在上面喊着，我才回过神来，原来是听奶奶讲太多的鬼故事了，吓得一身冷汗，汗毛竖起。
没等我出声，就听见那破屋的木门嘎吱嘎吱的开了，从里面飞奔出一个乌头垢面的老太婆子，一下子就冲到了我面前，我惊恐的后退了几步。
“你们是谁家地小孩？敢偷我地毛桃，不想活了吧！看我不打死你们！”说着她开始四下找棍子。
堂姐拔腿就往学校跑，堂妹吓得一屁股坐地上还尿了裤子。我往树上看了看，用手比划他们不要说话，看见哥哥点点头。我拉起堂妹就跑，身后老太婆边追边骂：“看我不打死你才怪，小死丫头敢偷我地毛桃，给我回来，我非得打死你们。”
心惊胆战的不敢回头看，堂妹才两岁，我连拉带抱，终于跑到学校大门口，费了九牛之力才把大铁门锁起来。
然后就瘫倒在走廊上，堂妹坐在我腿上鬼哭狼嚎：“鬼来了，大鬼来了。” 鬼来了，鬼来我也跑不动了。
可怜那时我也只有五岁啊！
那老巫婆一手拿着棍子指着我，一手叉腰喘着大气的坐在大门口，她磨着牙，舌头一卷一卷一口口的吐白沫子。
哥哥他们也跑到了门口，问她：“你是谁呀？你是鬼吗？”
老巫婆边卷白沫边笑：“我是鬼？哈哈！来来，你们过来看看我可是鬼？”
她笑的可慎得慌了，两个颧骨又高，一直不停地卷白沫。
“你个疯子，你来俺家弄什么？赶紧滚回去吧！”老远就听见奶奶囔囔，原来堂姐跑到九亩地找爷爷奶奶去了。
“你看你哟，盼盼奶奶哟，你怎么这样地该？我哪疯？我不疯哟，我都是被你们气地。我来给你带孙子地，你家孩子多，我给你带吧！给我两个吧！”疯老太指着我：“那个丫头给我吧！你看长的可俊哟！白白嫩嫩地，我看着就喜欢，你看看哟，多好，多俊！”
“你赶紧滚回去吧！还想要莎莎咧？她妈要是在家不打死才怪，你就等着吧！你就吓唬人。”她上来跟奶奶拉拉扯扯了半天，还是被奶奶推到了地上，卷着白沫回去了。
从那以后，每到晚上她天天在学校后面大声的骂：“不要脸哟，老房子哟，昨天晚上跑我屋抱我哟，摸我哟，盼盼奶奶哟，你也不管哟，一家子都不要脸哟，我地妈妈娘来，都不要脸哟！”
开始，奶奶还端着一舀凉水搬个凳子坐学校后面跟她对骂，后来疯婆子醒来就骂，不管半夜三更还是打雷下雨，只要醒了就一定大骂。
爷爷几乎是个聋子，事情进行了一个月他才知道怎么回事。
爷爷跑去她家屋前大嚎：“你个疯子，我什么时候来过你家，你现在疯的越来越厉害了，你男人、儿子、媳妇都懒得问你事了。以后别骂了，再骂我就打你！”
我们跟着奶奶随即也到了。
“哎哟，你看看哟，老房子又来抱我了，又来想摸我了，盼盼奶奶哟，你也不管事了，你家老房子不要脸哟！”骂着骂着她就拉着我爷爷手不放。
“我看是你不要脸吧！是你不要脸吧！你没有男人了，想男人想疯了，拉着吧拉着吧，拉进屋去吧！不要脸，都几十来了。”
在我们六个抱腿的抱腿、拉手的拉手、拽衣服的拽衣服之下，终于救出了爷爷。
从那以后，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奶奶跟疯婆子的战事，漫长的小学五年，都是在这种无聊神经的恐骂声中过去的。
她是个疯子，究竟是怎么疯的，也没人告诉我一个究竟。
2010年的春节，在县城街上碰到了村里一个大娘跟她的婆婆。
“莎莎，你可认识她了？”妈妈跟她打招呼，告诉她我是谁。
“哎哟，这是小莎莎嘛！看看哟，女大十八变，真是越变越好看了，可谈对象来吗？真俊哟，从小就俊。”她拉着我的手，非要塞一个大苹果给我。
开始，我真的没认出来，听到她的声音，我才觉得好熟悉。如今她已经是八十八岁得老太了，安安静静，消瘦的很。
“你是疯奶奶？”我很震惊，不是说她死了吗？
回去的路上，我问妈妈。
“唉！村里的人真坏！她本来是好好的，生产队那个时候分工，光干活不给饭吃，都饿死好多人。她就到处跑，弄了好多能吃的，一弄到家里，就叫生产队拿走了。她能干，人也好，都欺负她，他男人也不是东西，不能养家糊口就算了，也打她，你男人对你都不好，还有谁对你客气呢？后来就把她逼疯了，其实，她才是个好人咧，那个时候我嫁给你爸爸，她已经疯了好长时间了你看你现在都二十四了，我那个时候也二十几岁，她对我就好，我弄好吃的给她吃，她看你跟你爸长的一模一样就知道你是俺家的。小莎莎哟，以后可得找个好人家。”
看着妈妈意味深长的叹着气。
“那她怎么老是骂俺爹爹呢？还骂了好多年呢！”
“原来你爹爹也是个老实人，你奶奶事事当家，你爹爹什么话都不敢说，你奶奶不疼我跟你爸，你疯奶奶就说我好，叫你爹爹好好疼俺家，可是你爹爹怕你奶奶，生你们三个妈妈一个香蕉苹果，连西红柿都没吃过。那个时候她就开始骂你爹爹了，你爹爹跟他男人一样，都软弱无能，就会欺负自己家人。她恨，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她就到处骂人了，一骂就骂了快一辈子了。唉！”
我想起来，读中学的时候有回放假回去跟着哥哥们抓鱼，到她屋门口，我刚要跑的时候，她叫住我：“丫头丫头，你来，你来，这几个毛桃你拿着吃吧！你喜欢吃鱼呀？我家里有鱼，你等着我拿给你啊！”后来哥哥他们叫我拾鱼，我没等她就走了。
突然心里一阵酸楚，那个时候，我等等她就好了。这么多年她身边没个说话的人，她的孙子孙女，跟我一样大，跟我们一样多，却没有一个愿意理她。她其实才是最孤独、最难受的人，疯疯癫癫也好，好歹没有那么多的想法，生活就变得简单了。
生带不来贫穷，死带不去富贵。吃得饱穿得暖睡得着，简单点好，人世间的种种，怨恨、情仇，最终都将灰飞烟灭。
天已经黑了，我打开夜间模式，拍下了触动我心底某个角落的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