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父亲跳探戈

作者: 沧海蝴蝶暖月2015年11月17日亲情文章

父亲,父亲……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亲切又陌生的称谓。很多次我都想写下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然而每每话到嘴边又收了笔。

我其实在骨子里是爱我父亲的,但我的心里却有些许对父亲的恨意。

我从小被寄养在外婆家,母亲告诉我,我出生五十多天时便被抱去亲戚家寄养,是为了逃避当时的计划生育,由于水土不服,我上吐下泻几经脱水,辗转几次,我最终落脚在外婆家,从此与外公外婆几个姨生活在一起。外公外婆都是性情温良之人,母亲是大女儿,下面还有四个姨。于是那时在我看来生活在女人多的地方倍感温暖

我在那里度过了最美好童年时光。家中除了三姨受过高等教育外其他姨都已出嫁,我于是大多时间由三姨带着,三姨在村上的学校教书,平日里她教我读书写字背诗……也因为这样我比同龄的孩子早进学堂,那时外公是村上的会计文化水平也不在话下,平时教我一些简单的知识,在学校时我是三姨的旁听生,耳濡目染也沾染了些书香味。

小时胆小,总是被邻居家的一只公鸡吓得大哭,据说那是只“电公鸡”会啄人以至于到现在我看见公鸡绕道走;也总被邻家小我几岁的调皮男孩(宝娃)欺负,外公会拿着棍子去吓唬他;礼拜天外公骑自行车带我去谷地里去拔草,我为了吃到谷穗而弄得满嘴幽黑,因为成熟的谷穗白尖都变成了黑色粉状了,吃时要掰掉黑尖只吃白的部分,咬到嘴里绵绵得,那是一种快乐地味道。

现在想来,这个童年是如此繁华与生动,虽然那片土地贫瘠,丝毫没有没有影响我的成长。这样的时光一晃过了七年,我被接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家,那里有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弟弟。那一年三姨出嫁了,过惯恬淡自由生活的我一下子不适应了,也因为三姨的离去让我小小的心有了些许离殇。

不适应家里那种出奇得干净与整洁,还有父亲母亲所有人给我的疏离感,更受不了父亲严厉的做事风格和暴躁的脾气以及严重的洁癖,孩提时的我只知父亲特别爱干净,长大后才知道这也是一种病叫洁癖。

我们从小生活在农村,土生土长接地气,个个长得健硕。这片土地上到处可见高大的白杨倚立在村口或者田间地头,有蓝莹莹的天,绿油油的麦浪在五月的天空下一波压过一波……

我对父亲的记忆从七岁那年开始,我小小的内心开始注意这个我称父亲的男人:他身材高大一米八左右,清瘦挺拔,头发黑黝黝得总是洗的很干净,梳成三七分发型,小麦色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对像鹿眼一样的眼睛,很有神,目光像深邃的远光带着不可侵犯的光芒和力量。我对他的眼睛总不敢直视,内心有极大的怯感。

父亲总是很勤快,进进出出总有忙不完的活,所以对我们姐弟仨要求都很严格,他做事追求完美是典型的完美主义者,不管大事小事,诸如擦完脸的毛巾要淘洗干净四角对整齐挂在脸盆架上,被子要叠得像火柴盒一样方方正正,吃饭不出声,家里来客人要招呼端茶倒水不插话,走路尽量轻声,学习要认真,交往的朋友要品质好学习好,干农活时捆好的麦子要排好队就像军人站军姿,麦垛要摞地像个蘑菇……

记忆中父亲总是喜欢穿白色或者浅色的衣服和裤子,白球鞋白袜子。可想而知,在农村这个地方又脏又乱的环境谁还敢穿白色,一不小心不是土就是泥,但是父亲却从来都穿得白白净净清清爽爽。因为他的勤快只要衣服沾染一点脏他就换洗,从来不感觉到累和麻烦,干农活时他便换上专门的“工作服”干完农活又换上干净的白衬衣,永远乐此不彼。

记得那时几乎家里所有的开支都由父亲一个人出外挣取。父亲除了双休日回家帮忙干农活其它时间都在城里做小本生意,父亲在我们所属的省城骑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穿梭于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印刷厂,收卖废纸。起初纸少时就用绳子捆好用自行车托到收购站去卖,若遇到大批量可以雇辆微型车去卖,不管怎样都是纯体力活,但是在我成长过程中从来没有听到过父亲叫苦叫累,就那样一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对生活充满了敬重。

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与土壤中父亲也不忘记优雅地生活,那时的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他喜听音乐(古典的,民间乐,轻音乐,钢琴曲)当然最大的爱好是跳探戈。每逢闲暇之余父亲都会换上洁净的白衬衫,卡其色裤子,裤子的中缝熨得直直的,穿上他平时擦得噌亮噌亮的黑皮鞋,整装待发。那时黄河边流行跳交谊舞,盛夏的季节那便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父亲每逢有空便去拜师学舞。

一到周末父亲必是回家干农活,他的军绿色手提帆布包中也定会装着两三盒CD唱片,我仔细看过全是舞曲:中四,慢四,快四,伦巴,恰恰,探戈……

我长大后查阅资料才知道探戈原来最早起源于阿根廷,示意为男人和女人的战场。

探戈舞者的舞步常常随音乐节拍的变化而时快时慢,探戈也因此被称为“瞬间停顿的舞蹈”,探戈舞蹈讲究上身垂直,两脚脚跟提起,两膝微弯,所有的动作都是力量向下延伸的感觉,舞姿十分沉稳有力。并且跳探戈舞时要表情严肃做警戒状,其中最多的动作便是左顾右盼……

然而父亲大致并不知这些细枝末节,只知这是一曲外国舞,符合自己的感觉和性情,随着音乐的节奏感他能够融入其中,这便是最大的快乐吧。上述内容是我在成年后才跟父亲说起的,因为幼年以及少年时的我们对父亲都是敬而远之的,更不要说坐在一起谈话交流,于此造成了我们都了解父亲少之甚少。大家只知父亲脾气火爆和有一张不饶人的嘴,幼年的我外表稳重,内心叛逆,在我成长初期缺席父爱,父女感情自然是疏落的,所以当我是个女童时便对父亲有些许恨意。

我看着她清瘦的身影总是忙里忙外,时而大呼小叫,时而弄得鸡飞狗跳,等他一切都发泄完他便跟没事人一样,我们却长期处于警觉中总怕哪里出错又要挨骂。他每每回家忙活了一天,吃完晚饭稍作休息他便放上一张CD舞曲,抱着一个大枕头开始跳他的探戈,我们谁都不敢进去看他跳探戈,还是因为怕,每次我都是扒在窗户外看他随着明快的音乐跳得忘乎所以,那时不懂得这也是一种艺术,只觉很美,看着他挺拔的身姿,干净整洁,发丝熨帖得纹丝不乱……他的优雅让我瞬间抵消了心里的恨意。

现在想来当时的情景,父亲就像一个人孤独的孩子,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走进他。跳着探戈是他唯一灵魂的寄托与发泄,他的心是那么得善良与柔软但怕被人看穿,总以暴戾的外壳去包裹那颗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从来没有间断他的这个爱好,他的包里也一直装着不同的CD舞曲。那些年我也一直游走在学校与家,一有机会也总会扒在窗户偷看父亲跳探戈,由于年龄的增长内心渐渐开始理解父亲的不易。

多年过去了,我完成学业没有多大成就便也嫁人妻为人母,回想往事,在那个并不十分开放地年代,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庄,父亲就这样跳着他的探戈在并不富裕的岁月中优雅地生活着,这在当时,父亲自然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甚至有人会用鄙夷的眼神观望并将这种行为视为“不务正业”。但是父亲依旧能够冲破世俗的眼光做到自我。

每年春节回娘家时带上孩子们,父亲也被这无情的时光磨去了许多棱角,不知是他温柔了岁月还是岁月温柔了他,我看见他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走路时背有点驼。为了逗孩子们开心,也会抱着枕头跳上一曲探戈,乐得孩子们“咯咯”笑。看得出来他的脾气收敛了许多,对我们的态度也亲切了很多。父亲依旧那么喜欢跳探戈,我也喜欢看他跳探戈,他永远显得那么精力充沛跳舞的兴致不减当年,依旧穿着干净整洁,头发三七分,眼神如炬。

我就这样似乎在远远的地方看父亲跳探戈,也一直没有读懂父亲,后来我想这应该是父亲对生活的态度吧。

这一年的春末,终于盼着弟弟大婚,了却了父亲母亲的一桩心愿,办喜事那天,父亲母亲的心情都是百感交集,喜悦更是写满了父亲沧桑的脸颊,婚礼仪式中有一个环节是请新郎父母喝茶,司仪为了活跃气氛便说:“叔叔阿姨要扭着大秧歌进场……”父亲却说:“大秧歌不好,我给大家跳探戈,音乐响起,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跳着探戈舞步踏上了红毯,当场掌声如雷贯耳,久久地响彻在红毯上空……

我当时被这温馨的场面感动得几乎要落泪,我看见母亲眼圈红红得嘴角却有上扬的笑意。

相信父亲一直会跳探戈直到他跳不动为止,很多次我都想请父亲教我跳探戈,但是直到现在依旧怕父亲,终究做了父亲的观众而不是舞伴。看着父亲跳探戈也是一种体会和感悟生活

“您跳得探戈舞很优雅。”这是我成年后和父亲坐在一起说的话。

父亲便问:“优雅是美的意思吗?”

“是比美还美还高尚的意思……”

父亲又说:“你们念的书多,我不懂那些个词语,不过‘优雅’我记下了。”

笑着说:“人活得再苦再累也要优雅地生活。”

我看到他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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