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未命名

作者: 王微微2016年01月15日散文随笔

你们先去睡一会儿,我守着。”

父亲携声音迅速从门口侧身而入,回头把风雨从身后堵上,蓑衣斗笠上的雨滴,顺着一股风势,劈头盖脑砸向墙壁上早已发黄的镜框,母亲赶紧捂紧灶台上的煤油灯盏,蓝色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晃了晃,吃力地挺直了虚弱的身子。

灶间黑色的泥地上瞬间积了一摊水,父亲站在水的阴影里,脱下雨水淋漓的蓑衣,摘下湿漉漉的斗笠,然后,燃起一根半截潮湿的烟,忧心忡忡,“不知道田里的水疏通的怎么样,那些刚放进去的鱼苗这次肯定都没了……河水已经漫过‘地主佛殿’了(村口大底下有一个石头砌成的佛殿,供村人逢年过节烧香祭祀朝拜),小溪也山洪暴发,孩子们,你们一会儿睡着的时候,还是不能睡得太死。”

黑夜笼罩,风雨交加,山洪的声音响裂山谷、震耳发聩,不时有树木被拦腰折断的撕裂声,听得人胆颤心惊。不知是哪家窗台上脸盘还是鸡饲盘,被风吹的一路哐哐当当,蹦蹦跳跳,仿佛还能听出一丝人间烟火,最后,连狗的狂叫也被大自然的轰鸣淹没,整个村子,除了屋里一丝灯光的微弱,几乎没有一点生的气息了。

狂风暴雨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撞墙揭瓦,袭击门窗,雨水风声沿着缝隙直往屋里淌,木屋子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老屋共有三间,左屋一楼是灶间,二楼为父母卧室,中间一楼是饭厅与会客室,二楼前面是孩子们的卧室,后面是爷爷卧室,右屋一楼是杂什间,二楼是孩子们平时学习写字玩耍的地方,有半边是没有墙壁的,只用竹篱笆围着。父亲说,当时伯伯分家的时候,把最右间屋子拆走了,那半边的木墙壁自然也拆走了。因为右屋靠山傍水,所以,一到台风天气,父亲就会要求我们转移到左屋。也正因为山水相依,右屋这一边便风光独好,篱笆在我们几个孩子时时推挤攀折下,渐渐洞府大开,风光泄露。父亲干脆拆开半墙的篱笆,只在底下加固几些木条,亭台楼阁应时而生。

温和的小溪涧一到暴雨时节,便变成一条一米左右宽的小瀑布,清灵灵从半山腰上倾泻而下,白色的水珠子直钻篱笆,侵入孩子们的领地,清凉一片。特别是雨止天晴的时候,便喜欢趴在篱笆边上,看水雾氲氤,山色空蒙,绿叶葱翠,更有小鸟叽叽喳喳,攀枝越树,忽而轻盈,与房梁窃窃私语,忽而高亢,冲入林子深处,无不激起我们黑白童年的欢快。除了夜的黑、风雨的吼叫,父亲担忧的山体滑波,在我们孩子心里,是激不起任何恐惧的。

小溪边上还有一株野生杨梅,每次台风季节,刚好是杨梅成熟的时候,溪水飞溅,粒粒杨梅似一个个红灯笼,高高悬挂于绿树丛中,粘着水珠,粉的晶莹,红的剔透,让人生生地直咽口水。待到小溪的水褪去,人可以跨过去摘的时候,那些红,便摇摇晃晃,轻触即落了。

每次风狂雨骤,一家人挤在左屋灶间,是谁也不愿意去睡的。父亲是不能睡的,时不时,他要到屋前屋后巡视一番,探看险情;爷爷是不会睡的,在大风大浪当前,他觉得自己理应是要坐镇的;母亲是不愿睡的,在这个黑灯瞎火的夜晚,她是要为出出进进的父亲守着那一盏灯的;我是个胆小如鼠、不会担当的姐姐,在这样暴风疾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早已吓得心惊肉跳,虽然上下眼皮打架,还是死硬撑着,倚在爷爷的身边,心里头祈祷着风雨早点停歇,母亲能陪着我们一起去睡。弟弟妹妹因为还小,还不太懂得夜的黑与怕,嚷着要我陪他们睡,于是,父母的命令便来了;于是,我又被这责任与恐惧惊醒了;于是,我便愤愤地想,我为何没有一个哥哥姐姐可依赖啊!一只手拿着微弱的蜡烛灯,一只手挡着风,战战兢兢地领他们上楼,他们还没脱衣躺下,自己便一溜烟地钻进被窝里,敛声屏气,连蜡烛都不敢起身吹灭的了。

当然,这种恐惧只在风大雨大的黑夜里。第二天早已是雨止天晴,云白风清。推开窗户,便可看到前门河水滔滔,浊浪滚滚,屋后鸡鸣狗叫,柳暗花明。因为村子地处狭窄山谷里,每次台风,除了水田里鱼苗偶有被水冲跑之外,吹拆几棵树,吹飞几朵花,是算不上什么损失的,有时,甚至还带来美味的收获呢,比如,满满一桌的小鱼小虾。

第二天河水还是暴涨混浊的, 村人就会到河边去捞鱼,我也拿起一个小网兜,跟随在父亲屁股后面,沿着边上的水草,轻轻兜转,小鱼小虾小螃蟹小螺丝,总是会误打误撞,多多少少被捞起一些的。当然,捞起的不仅仅是餐桌上的美味,还有那一兜又一兜暴风雨过后的轻松愉悦。

生命之美源于自然,它总是会以各种形式,让你感知天地的敬畏与谨慎,生活的悲壮或饱满,日子的惊讶及惊喜。

一次,弟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受伤的小松鼠,全家人授以屋粮,动以真心,小松鼠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惊恐而戒备,只是苦于腿脚摔断而难以挣扎。奶粉糕点,酒精伤药,伺候时日,小家伙慢慢痊愈。父亲说,待它脚好了,把笼子打开,让它回归森林吧。可是,小家伙居然在我们身上爬来爬去,舔舔他的手,嗅嗅她的衣,不舍得“归家”了。几次三番之后,父亲把松鼠带到对面山林里放归,几天后,它竟然找回来了。有一段时间,母亲把饭桌搬到了左屋楼上,每次吃饭的时候,它便窜到房梁上,甚至爬到餐桌上,发出吱吱的声响,与我们欢快地呆一会儿,然后爬下房梁,频频回首,消失在山林里。还有几次,大风大雨压城时,竟然看到它在对面的杨梅树上冲着我们尖叫嚷嚷。生命是有感知的,动物与人一样,小家伙肯定在提醒我们台风来了要注意的事项吧。一直与小家伙这么和谐共处着,忘了过了多久,有一天,发现它好几天不见了,之后便再也没来过,我们都觉得心里失落落地难过,不知它是真正地回归了自然,还是又遇到不测或生病了。

夜深了,台风在窗外偶尔低吼,一阵又一阵,我知道,它叫“灿鸿”。每次台风来临之前,各类新闻媒体、网络微圈都会大动声势,提前做好各种有声有色的宣传,即便是调侃,也被形形色色的文字编辑编排得有滋有味。打开手机电脑,你就能看到每一场台风登陆时的现场直播,它们有各种好听的名字--莲花、杜娟、悟空、玉兔……它们以各种形式登陆,凶险的、狂暴的、温和的、幽默的,突发的、忍耐的、强硬的、诡异的……

而我心里的台风,是没有名字的。

那些抗洪的英勇事迹,抢险的英雄儿女,慈善的捐款捐物,他们,她们,已经写了又写了。年年抗台,年年感恩,感幸这些正能量,已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常态!那么,就让我写一写这些没有名字,没有来头的台风吧!这些台风,估计你是没有遇到过的。在那个点煤油灯的年代,当然也没有各大媒体网络的争相告知,有的只是一个破广播,这是村子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高科技。父亲也有订报纸,但只订参考消息,而且还是要迟几天才到的。台风的信息,那时候也叫天气预报,基本上都是爷爷从广播里听来的,于是,爷爷就会走家串户地去提个醒。

其实,我也早就忘了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随着岁月的久远,我发现,它们在我的心里头,却是一次比一次地清晰起来,尽管它们从未被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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