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寺的樱花

作者: 杜爱民2016年06月17日散文随笔

青龙寺大约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移栽的樱花,确切的时间我也无法说清楚,只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每到阳历四月的天气,西安地方上便有了去青龙寺赏樱花的习惯

我去看青龙寺的樱花,时间还要稍晚,随几位朋友同往,印象已不甚清晰,之后的若干年里,只是在报上见到过青龙寺樱花盛开的消息,再也没有机会前去。

近些年,西安春天里观花的地方多了:太平峪里有紫荆,木王山上有杜鹃;我的几位同事去年还到汉阴看过油菜花。做自己高兴做的事情,见喜欢见的人,在我看来就是人生幸福

想起青龙寺里的樱花,其实与青龙寺本身无关。青龙寺早就在历史中毁灭了,前些年出于恢复古迹遗址的考虑,才在废墟上得以重建。而青龙寺的樱花,也与樱花无关,更同日本牵涉不上。我只是在空寂中,想到了另一种空寂。它们或许匿藏在青龙寺的樱花里,或许也潜隐在别的事物里。我无法说清楚,只是隐隐地有了感觉

我对事物的看待,尽量只想能简单些,简单些,对于更为长久的设想,也不抱着期许。青龙寺里的樱花,每年都要开,我知道在这个时节上,驻留着一个对于我的提示:便是青龙寺樱花儿开了的消息。

我有时候会沉浸在由此而形成的片刻安宁之中。这一刻也会因为我的停顿和投入而变得漫长。我感到了我的身体将时间牢牢地凝固在它的范围之中,而我可以在其中漫步,向左向右,朝前朝后。时间却并不流动。我不知道神示谕人间是什么情形。有时候在自己的空寂里留足停顿,与无法看见的东西接通,感到一些陌生的事物正从我的身体里经过,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并不是世间的一切都可以被说。青龙寺的樱花在我看来,便属于不可之说。我对植物的理解浅之又浅,对于人事,更是如此;在宗教信仰方面,也像中国的多数人一样,几近空白。更进一步详细叙说青龙寺的樱花在我是极困难的事情。我有时候是将它当做我个人时间的一种刻度,由此,在没有起始和终点的时光之流中,会拿它作为区分的界标。这样我就会有许多时间的节点,包括我出生的日期和母亲去世的年代。时间不再是无始无终的存在。它镂刻于我的生命之中,成为另一种可以被重新打量的东西,成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用来记写生命的东西。

我喜欢那些被时间和日常的表象淹没的事物。它们被潜藏在一些事物的背后,就像河流中的鱼类和被其他植物所遮蔽的植物。人们看不见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实际依然存在着。青龙寺的樱花便是我的时间之网上的一个纽节,由此,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情感定向。

在我看来,时间永远是向后倒退的,就像燃烧的引线,被火焰所耗费,不断在缩短。在生命中,看似时间在引领我们朝前,实则是我们在不停地后退。生命的引线不断地被时间剪短。

重要的是青龙寺的樱花在与我相遇时形成了重合。它是我的记忆与时间连结的交叉点。时间之火此后不再能将它泯灭。它只属于我,产生了相对于我的特殊意义。这意义也只意味着它将永不会被别的什么夺取。

我在1986年后回到西安,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在西安每年的四月天里,青龙寺里盛开的樱花也像是我身体的节律。它参与到我身体的反应之中,调节我心的动静。我身体反射青龙寺樱花开放的直接表现,便是为它写下了一些文字。我不知道在西安之外的地方,青龙寺的樱花是否还会与我有如此的靠近,但我没想过为此要去别的地方一趟。

我的经历中,曾经因为某些事物,而对将来充满期待。青龙寺的樱花却没有让我有过类似的感受。它一年一年的开放,已经成为我生活范围里的日常。我不会对它好奇或感到陌生。它既不虚无也不实在;绝不从盛装自己的容器里溢出。

日常才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可以依靠的东西。青龙寺里的樱花,在我也只是花。我既不愿将它放大或缩小,也不会把它当成花之外的东西。我自己有幸与它相遇,但绝不愿在它之上附加任何我个人自以为是的东西。

文字写作在我个人看来并不能带来其之外的任何东西。奢望写作的永恒,只会对写作本身造成伤害。我自己也只是因为偶然的原因,才与青龙寺的樱花相遇,随后就有对它的述写。这么多年过去之后,青龙寺的樱花于我,更像是一个来敲门的老友,彼此无须交流,仅仅从气味脚步便可知道它的一切。与人与物的相处,需要更为牢固的联系,就像时间的节律,不可更改。我与青龙寺樱花的关系,只存在于我们之间,如果有秘密,也只是单向性的。人的当前是整个靠记忆保留下来的“过去”的积累。如果记忆消失了,遗忘了,所有的一切就会终断。当青龙寺的樱花借助语词进入到别人的视野,已经同我没有太大的干系了。

许多年来,我试着将自己在生活里的个人感受用文字记录下来。有了这样的习惯和爱好之后,我同时也拥有了另一种生活,即文字生活。它同我个人在现实经历的生活并行,又相互参与、加入和影响。这些在我看来仅仅只是一种爱好,与其他人的其他爱好绝无二致。选择文字写作与自己的生命经历相伴,对我也无任何神圣性可言,这在本质上同老鼠走迷宫是一样的,所不同的是语言文字还是另一种象征系统的游戏。

现在,对于青龙寺的樱花,我可以拥有两种不同的经历:一个在现实中,另一个在文字里。通过两条道路,我可以看见青龙寺的樱花,用两种方式与它接近。这些也是我有了文字生活之后,所感到过的真实的快乐

青龙寺的樱花在文字里对于不同的人也许会有不同的意义。在文字里与一个地方或人物亲近,情况也会完全不同。在文字里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现实未必真的就会有这样的可能。我尽量使青龙寺的樱花在我文字的展现中,永远只是一次次的过程,成为我心手之间的响应。从自己的身体开始,保持并信任身体反映固有的本能,其实也是作为一个人格独立的个体讲话所必须具备的品行。舍此在文字里还原真实的任何努力,终将会成为泡影。

写作可以接近存在于时空的某个点,但永远无法重现和还原存在的某个瞬间。语言系统的抽象特征,预设了语言存在所具有的无差别的种种可能。我们可以通过语言创造美的经验,但绝对无法应验,在语言中为现实许下的在场诺言。语言抽空存在的差异,让与它触摸的东西顷刻烟消云散。

关于青龙寺的樱花,究竟什么才是它尽头的东西?带着双倍的疑问,可以肯定的是:我自己随着樱花的开放,在一年一年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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