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煤者之殇

作者: 山东蒋新2016年01月18日散文随笔

舞煤者之殇

一看到煤,就想起他,那个说话瓮声瓮气的小学同学,和我出身相同的煤炭子弟。

可是,他在两年前就离开了这个充满热闹、诱惑和迷人的世界,我则在羊年来临之前才得知这一不敢相信的确凿讯息。

太晚了。他葬身于风驰电掣的车轮之下。

生命年轮永远定格在六十岁上。

他叫王炳章,除了老师上课这样称呼他,熟悉的人都叫他大章。大章腿脚不好,瘸。我不想这样说,好像有歧视的因素掺在里面,然而,这是我认识他时的第一印象,很深刻,抹不掉。残疾的是左脚,且相当厉害,前掌与脚心以后的部分几乎折成九十度。他鞋上的鞋带特别长,不仅要系在鞋上,还要牢牢地拴在脚脖子上,样子十分独特,像调皮的孩子模仿芭蕾舞演员翘起的脚。脚前掌成为支撑身体重量的一个点。视觉里有些说不清楚的别别扭扭,可怜?难受?别扭?似乎都有,但理不出来,看他的脚像听二泉映月。

放学的时候,班主任留住他,喊住我,还留住其他几个同学。把我介绍给大家后说:“王炳章,你们又多了一个伴,上学放学一块走好了。”

那时我家刚由城里搬来煤矿住宿舍,我便转到煤矿子弟学校读书。此时才知道大章他们几个与我住在同一个宿舍区,而且大章的家与我家仅隔两排房。他成了我在这里念书时距离最近的同班同学。

学校距离宿舍大约四、五里路,除了百米长的煤屑路,百米长的青石板路外,全是深深浅浅坑坑洼洼的黄色土路。路弯曲像蛇,绕来绕去,要穿过一个宿舍区,一个村庄,经过一座石桥,走两个长长的坡(崖头)。几里路放在健康人的脚下,不是难事,尤其不知疲倦的小学生们,路上还没有说够玩够笑够,几里路就被热闹碾过覆盖了。但对大章来说,每次行走,似乎都是一次马拉松。六十年代矿工家里难得见到自行车的影子,更不用说轮椅了。家长脑子里也没有“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的现代概念。一切行动靠自己。我记得他好像有一副简易的木拐,但极少见他使用——用拐才是残疾人,不用,说明不完全是残疾人。我曾经用自己创造的理论来冲淡二泉映月对我的视觉影响。

大章和我们一样,天天步行上学。我们几个按照老师的嘱托,组成“一帮一”学习互助组。与他一块儿上学、回家、做作业,这成了每天不可少的功课内容。他行走很特别,要靠屁股的扭动发力,两肩随着屁股的扭动摆来摆去,身体起起伏伏,深一脚浅一脚的如同在山路上跳跃。平时还好说,雨天就极为难走,黄黄的泥巴紧紧地粘在鞋上,像被什么咬住了似的,甩都甩不掉。那次下雨,他穿着雨衣走在我们中间,每当左腿往前迈时,他都用手使劲按住右膝,把那条有病的腿提过来。看到他吃力的样子,我们想扶他,每次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脸红红的,沉沉的,嘴巴一张一合,喘着粗气往前挪动。两条深浅不同的鞋印叠加往前,不规则的烙在走过的泥泞路上。

人什么都可以有,但不能有病,病常常成为身体最大的“短板”和让人家取笑的话柄。有些同学背后偷偷地喊他“王瘸子”,或者唱他的片子:“王炳章,真正能,一瘸一踮定太平。”他知道同学起的绰号,但他很无奈,听见了也假装听不见,谁叫自己的脚不争气呢。喊急了他也生气和发怒,我曾见他紧紧地攥住一个瘦小同学的胳膊不松手,那同学疼得把腰弯成了一个大虾米,泪在眼里团团转,直到求了无数次饶,他才撒手。他的手劲很大,扳手腕全班第一。同学都怕他的手劲,为了不让他逮住,常常偷偷地小声嬉戏或者远远地逗他。有时他也会瞪着两只大眼盯看偷着喊他绰号的同学,直到把对方盯得低下头或者把眼睛藏起来,他才收起咄咄逼人的目光,坐在凳子上喘粗气玩铅笔。

他在班里属于“大哥大”,十岁上一年级,中间又留了一级,我转学来上二年级,那时他已经十三岁了。他眼睛很亮,皮肤很白,方正正的脸上很少有少年的笑容。大章不是天生的残疾,三岁以前他的左脚与右脚完全一样正常,他母亲曾经将他小时候的照片拿给我们看,梳着整整齐齐的小分头,很精神得站立在父母中间。因为发烧,医生把冷冰冰的针打在了幼小的腿神经上,从那以后他的左脚就成了现在的样子。在他跟前最好别提医院、医生之类的字眼,一提,他就骂,让医生都绝种。绝种,是他骂人词汇中最厉害的武器。

为了让他少走路,放学后我们一般都拥到他家做作业。大章的母亲每次都早早的把小桌子和小凳子给我们准备好,然后坐到门口纳鞋底或者择菜,其实是给我们“站岗”,不让邻居大声说笑或者小孩进屋影响我们。他父亲是煤矿上的运班工人,在井口负责摘挂运输小滑车。喜欢喝酒喜欢说话,而且嗓门特别大。在他家学习如果碰到他喝酒,就听他数落儿子:“大章,你啥时候能给我考个60分80分的……”往往他一唠叨,我们便互相使眼神,以写完作业为由,悄悄地溜出充满酒香和唠叨的家门。

我们不愿看到大章挨熊的尴尬样子。

读完初小四年级,不知是他父亲的想法,还是他自己的想法,说什么也不再念书了,到家属委员会报名待业。成为矿上年龄最小的待业青年和唯一的残疾青年。那年他刚刚十五岁。

我们上初中的时候,他已是公社(镇)开办的小煤矿上的过磅员,开始挣钱养家了,每月能开21元钱,真的有些让我们羡慕、嫉妒和眼馋。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煤炭像食品一样珍贵和紧缺,不但不好买,买也要用煤票。城里人取暖煤每人每年只有三五百斤,农村连这一点也没有。一些想用煤的人便想方设法偷偷买高价煤,或者托关系到小煤井上去买煤。过磅员成了买煤人必须经过和讨好的重要关口。一吨煤多几十斤或者少几十斤根本看不出来,也就一锨两锨的事儿。买煤人为了有点赚头,经常悄没声息地塞给过磅员一盒烟或者一点土特产之类的东西。

大章的命运在过磅中悄然发生着改变。

原来他骑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上下班,这车与其说骑,不如说是他行走的拐杖和带东西的工具。每次下班经过长长的宿舍区,一些比他年长的邻居就跟他开玩笑,指着车后座上鼓鼓囊囊的口袋问他:“大章,今天带的啥?地瓜还是地蛋(土豆)?”

大章已经习惯了邻居们的玩笑,每次都喘着粗气无表情的“吭”一声,不答复不肯定也不否定,一瘸一踮地推着车子穿过为嘻嘻哈哈拉起来的无形甬道。他知道背后有邻居议论他,也清楚朝他射来的目光里有羡慕也有眼馋。他不再羞涩,而是用不断拔起的胸迎接各种目光。每天在这丰富多彩的目光里闪进闪出,如同享受温泉的沐浴,让曾经卑屈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

他像一颗星一样升腾起来,牵着人们注视的眼睛。

四宿舍都是依山而建的平房,北高南低,中间有两条交叉贯穿东西和南北的土路,虽然坑坑洼洼,但十字路宽绰,有石碾,有厕所,有小卖部,有路灯,还有四五棵窜天高的白杨。这里自然而然成了邻居们凑热闹的“小广场”和信息采集与释放集散地。大章的父亲几乎天天到这里来。拿个马扎子一坐,便与邻居海阔天空侃起来。大章上班以后,他的脸上的笑意渐渐多起来,不断浓密和叠加着高兴的厚度。有时说,莱芜沙地的长果(花生)比土里长的香;有时把烟拿出来分给邻居抽,边分边说,这盒金叶烟是老大给的。老大就是王炳章。老爷子很少提王炳章的乳名了,也很少在人前嚷嚷,张口就是老大怎么怎么的。谁也没有想到,曾经被他父亲处处数落的残疾人王炳章,给他父亲带来了那么多引为自豪的面子。

后来人们发现,王炳章下班的时候,经常有拖拉机把他送回来,拖拉机上面还有那辆自行车,很神奇很精神地挺立着,与主人一同检阅似的穿过宿舍区的黄土马路。有的邻居教育孩子:好好跟大章学,将来也有拖拉机坐。

他的命运在靠山的小煤矿上不断发生着变化。

有次,有个家在惠民的农村叔叔请父亲帮忙,想给老家买吨煤。父亲把家里积攒的煤票都给他,也只有半吨多。父亲让我找王炳章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帮帮忙。于是,我第一次走进了他上班的小煤矿。那是公社开的一个小煤井,井架很矮,但十分忙碌,吱吱的井架声断断续续地响着。煤场紧挨着井架,但没有煤,几个拿铁锨的人在等待,一筐煤从井架上来,倒出,便被他们瞬间抢到自己的车里。小煤井与我们参观过的大煤井没法比,职工上井下井和被挖出的煤炭同走这个井口。工人上下井,乘坐的不是电梯似的罐笼,而是一根光滑的木棒。那人骑在那木棒上,便由绞车缓缓地送下去,或者缓缓地拉上来,每次只能上下一人。看了职工乐呵呵地上下井,心里发紧,觉得那煤炭出来的真不容易,怪不得煤矿人把煤看得那样珍贵,也怪不得父母常念叨“不要费炭”。

大章已经不当过磅员,到办公室开票去了。他的办公室与井架相对,在一排红瓦低矮的平房中间。房子每个门口都挂着一块窄长的白木牌,牌子不整齐,但很醒目。大章那间屋的牌子上写着“供销科”。屋里有三张桌子,他在最里面靠墙的位置。进进出出的人流不断,还有四五个人坐在联椅上吸烟。浓浓的烟雾使低矮的屋子更加昏暗。

他看到我,没有惊喜,没有惊讶,也没有站起来,只瓮声瓮气的跟我打招呼:“来了。”指指对面那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接着问我:“有事?”顺手拿起桌子上的泉城牌香烟,抽出一根抛给我。

进进出出的人多数来找他,我担心说出来让他难为情。他见我吞吞吐吐,便直达主题:“是不是想弄点炭?”

我扫描一下屋里的人,急忙点点头。

“多少?”

我看他不回避那些人,也不再藏掖,痛快地告诉他:“一吨吧。”我想,即使他拦腰砍去一半,也完成父亲交给的目标任务了。

他没吱声,顺手拿出一张白纸,写了“请发原煤一吨”六个字,签上名子和时间后递给我,让我去财务交钱。脸上依旧没有同学相见的那份亲热表情。

我没有想到事情办得如此顺利。原来以为他忘记了同学之情,因为每次回家碰到他,总是两个字,“来了”或者“走啊”,似乎是无可奈何打招呼。这次若不是父亲下令给人家解决困难,我大概不会去找他。

父亲很高兴,说,大章帮了咱一个大忙。

我参加工作不久他就结婚了。是小学同学中第一个结婚的,那时他刚二十一岁。新娘是黄河以北的农村姑娘,很漂亮。好事的邻居背后指指点点地说“好花插到牛粪上了。”也有邻居猜测说,媳妇是大章用炭换来的。听说那姑娘很贤惠很能干,对大章也十分疼爱,这些都是大章父亲摇着芭蕉扇说的。于是宿舍区里又有了新的说辞和故事,大章腿不好,可他命好。

我只遗憾他没有请同学们喝喜酒,据说一个也没有请。

他为什么不请呢?

大章的早逝让我很难过,死于非命的他大概自己也没想到。可是,没有想到的事情还是毫不留情地碾过他那残疾的躯体。

他有一儿一女,儿子的儿子已读小学,女儿的女儿也上幼儿园,可他已经听不到“爷爷”、“姥爷”的亲切呼喊,感受不到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只能在另外一个世界,用人们听不到的声音祝福他们。

我开始关注驶过身边的各样车辆,望着那些飞快的车胡思乱想和瞎琢磨,什么车驾人呀,人驾车呀,路霸呀,车奴呀,想着想着酿成一句只有自己听见的话:车呀,慢一点吧……

当然,慢一点的不止是车。

灵魂不需要风驰电掣,真的不需要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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