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埠头
小城的沿江两岸有许多水埠头。这是21世纪的初叶，水埠头依然随处可见，真是神奇。我家距江边最近的一个水埠头约300米，那里有一棵树和一蔟竹子。树和竹子的绿荫下面，就是水埠头。将近50年前，这样的水埠头曾经遍布沿江两岸。现在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但仍有经年累月的几个没被遗弃。最重要的是，这些水埠头依然是沿江居民洗涤衣物的重要场所，与现代文明并驾齐驱驱。
我一向喜欢水埠头的美，认为它是小城难得的一道�爸隆６�年轻时的许多时光，就是在水埠头上度过的。我记得水埠头上见过的日出日落，也记得从水埠头上飞过的孤独老鹰。水埠头，它是我顺境时的一支歌，逆境时的一首诗。
已经有些年月了，我没有再来水埠头。我没有再来，主因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小城的污水都朝河里排放。河水不够清，我便极少光顾了。当然，我的不再光顾，还因为他的不再到来。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记得很多年前陪他去看得胜路上水埠头的情景，我给他讲得胜路的往事，他很惊讶。他说，得胜路仿佛是他都市繁华吞没了的故乡。他离开后没有再来。他能去哪里呢。我常常望河缅想。
许多年过去，许多年又来。大约是在一个鲜花怒放的季节，县里建起了污水处理厂，河水重新清澈。沿江居民喜笑颜开，纷纷重返水埠头。
从不厌倦人间生活的我，有闲就去往河边，在水埠头上小坐。是的，我特别爱到水埠头上小坐，静观各色人等洗涤尘埃。洗前他们大都挽起裤脚，露出一截小腿，然后挽起衣袖，把衣物浸进河里。
常来水埠头的洗衣人，大多从事社会底层工作。听他们的议论，有时让我震惊，有时让我茫然若失。他们的对话，无非生活种种。比如，上岗下岗，人命贵贱，生计困难，道德沦丧。具体说来便是，谁失业了，谁被骗了，谁出车祸了，谁跳楼了。他们也谈人的命运。比如，有人命好，死个人可以得到几十万元赔款，有人命贱，死个人几万块就打发了之类。这当中，我最乐意听到的话题是，谁家讨媳妇了，谁家添丁了，谁家年轻人出钱，让老头老太出去旅游了等等。我常常在午夜醒来，为他们的对话高兴或叹息。
每天我来到水埠头时，洗衣人往往已经先到。我坐累了回家，他们还在漂洗。当然，那些漂洗衣物的人，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则常有年龄不等的稚童光顾。捡螺、捉鱼、捞虾，甚至顽皮的戏水。无忧无虑的笑声，就像他们扬起的水花，飞溅到空中。清浅的河水，也因他们的搅动，瞬间浑浊，又瞬间清澈。
当然，有时此岸空无一人，彼岸有人种菜，我就胡思乱想起来。往事的残篇，便在我的胡思乱想召唤下飞来。无需拼凑，我都能清晰看见，他朝水埠头走来。看见他，我笑了。世上有多少水埠头，就有多少永不飘逝的情谊吧。但水埠头上流逝的时间，是不会重返的。水埠头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也都是一回事。谁来这里洗涤，谁跟谁在这里遇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水埠头的远处，你也能感到四季从水埠头上流过的节奏与歌唱。
水埠头，它可是人世间的一道风景，一个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