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白

作者: 董改正2016年02月23日散文随笔

有许多美好遗憾产生的,比如说“飞白”。

东汉灵帝时大修鸿都门,城头太高,提笔颇不爽利,匠人便用刷白粉的扫帚来写。写成之后一看吓得不轻,只见笔画粗重,浓墨、涨墨中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正待要上去将空白处刷满,中郎将蔡邕路过。蔡邕是书法大家,大伙一旁屏息肃立,个个都是提心吊胆。但半天没见动静,偷眼一看,蔡中郎立在那里,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良久他才击掌叹道:“欹正浓淡,飘然见白,其势飞动,飞白也!”于是,书法中多了一种表现手法名曰“飞白”,名字就潇洒不群。

因缺而满,这是美的辩证。饱满厚重的浓墨、涨墨就像浓墨重彩锦绣铺地的人生,固然好,却也会因密不透风而呆板,因浓厚而粘滞。飞白是偶然间的自我,一刹那间对向心力的背离,使得惯性被打破,现出轻灵飘逸的一面,出现疏可走马的空灵,呈现出节奏的动感、韵律的跳脱。百年千年后,从那一道飞白,依然可以看到书家那一刻书写的节奏、心灵自由,可以听得见他的呼吸,看得见他的微笑内心的长啸。

善用飞白的书家很多。王羲之的飞白飘逸出尘,颜真卿的飞白丰腴纯厚,赵孟頫的飞白清丽秀雅,米芾的飞白奔放不羁,皆似其人。飞白多出现在字的竖、提、横画中,多出现于行书、草书之中,多出现在笔画的中部或尾部。飞白令书法飞动飘举,但飞白过多、过长,过于追求飞白,往往适得其反。

飞白运用到文学中,成为一种修辞格,名曰“非别”,明知对方的语言、文字错了,而将错就错,有意把白字、别音等如实地记录下来。它与书法的飞白作用是一样的。老舍先生用得好,在《<龙须沟>选场》里的一段人物对白:

娘子:那还能不填上吗?留着它干什么呀?老太太,对街面儿上的事您太不积极啦!

:什么鸡极鸭极的,反正我沉得住气,不乱捧场,不多招事。

娘子:自从他得着这点美差,看自来水,夜里他不定叫醒我多少遍。一会儿,娘子,鸡还没打鸣儿哪?

大妈:他可真鸡极呀!

这一处飞白把“大妈”的守旧古板写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修辞飞白和书法飞白一样,不能太多、太长,有文体讲究,有位置讲究。一篇文章飞白多了就轻浮,长了就累赘,论文里飞白就让人生疑,文章一开始便飞白就显轻佻。飞白的底色是凝重,若是底色浅,飞白非但没有飘逸之态,反有做作之嫌。

孔融、祢衡和杨修都是太过喜欢飞白的典型,结局很悲剧。谢灵运说,小狂风雅,中狂讨嫌,大狂送命。他自己就送了命。飞白是小狂。东坡善于飞白,常在凝重中显出生命的肌理,使得他的诗文书画皆显出飞扬跳脱的光华。却也因对飞白的喜好,导致了他的人生颠沛流离,他的学术没有厚重的大着。东坡最有名的飞白是“想当然耳”,臆造典故,硬是骗到了欧阳修和梅尧臣。虽是佳话,其实不足效仿。读东坡传略,常为“飞白”过多而叹息。

飞白要学王羲之,在雍容中偶现蹁跹;要学颜真卿,在端严中绽放轻灵;要学米南宫,入世出世,一派天真。人生不飞白,枯坐如僧,迂阔如儒,木讷如老农,则有何趣味?或优游于林泉,或清醒于庙堂,或法度森严而有童心,灵光乍现,偶一为之,适可而止,飞白便有仙气,便为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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