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

作者: 陈毓2017年08月01日来源: 西安日报散文随笔

小满。地里的麦子一天天黄熟。麦子的气息、草籽的气息在田间飘荡;新生与衰腐、成熟死亡在大地上同时上演。

对于麦子,眼前是一个短暂等待的过程,等待收获。田地里可见栽种晚玉米的农人。土豆开花正欢,早种的玉米已经高过脚踝。

行者走在路上,于大地原野、村庄瓦舍,他是过路人。在路上,庄稼、、其他植物,偶尔跳上道路的野兔、雉,甚至那条刚刚爬出麦田吃惊地向他昂着脑袋的花纹斑驳的蛇,短暂相遇,匆忙离开。偶尔和他同行一段的人、田间劳作的人、地头歇息的人,他和他们搭话,他们询问他的来处和去向,他们问,他答,之后走开,走远,相忘于道上。他走国道,上县道,行乡路,他灰尘满面,疲惫黢黑,饥肠辘辘。这就是他的此刻,他的现在时。

行者离家、离开他的城市、离开妻子第五天了。五天如五十天。时间在这里拉长、被填充,密度发生变化,长度也仿佛变化,他需要费力回顾,以免被广大的恍惚感覆盖。

五天前,他忽然决定徒步旅行,沿着秦岭在陕西境内这一带,环山走。家人朋友听后,反对的意见一致。放下生意、家庭去徒步,瞎行走,吃饱了撑的。一致的反对意见恰巧击中他的要害,勾勒出他那莫可名状的心,吃饱了撑的之后呢,得消化那“撑”啊。他很认真地回答质疑者,他患了消化不良症,他能想出的徒步行走就是他治愈疾病的方子。

在路上,他琢磨“吃饱了撑的”,联想到撑的反面是“瘪”,是饥饿。是的,他很久不曾体验饥饿的滋味了,“饱”使他倍感肉身沉重,却又不时感到沉重的肉身中那巨大的空虚、一个空处。它形而下,又形而上,具体,却又如此虚无,成为他灵魂的空悬之所。他不知那些空缺会由什么人、什么事、什么物来填充,他希望于无聊中找到希望,在空虚处找到寄托。

于是他上路,劳苦身体。在一天天增加着热度的季节上路,像寒冬在冷湖中洗冷水澡,都是训练。

第一天,他收获用脚行走的艰难。道路尘土飞扬,他在骄阳下,浑身臭汗。臭死了,他甩着指尖上的汗珠子,对自己说。腿疼,背疼,浑身无一处不疼。脚更是不堪,只一天,四十里地,柔软的鞋子就能磨破皮肤。夜里用针挑着水泡,他龇牙咧嘴,像是哭,又像是笑。

如死睡去,再醒来,在隐约的疼痛中,有异样的感觉如一股风,在心上跑过,在肌肤上跑过。他看镜中的自己,像是有点肿,比昨天胖大,但心里的某个地方,像是被水洗过,清。

他继续上路。这次他体会到渴,渴使他关注庄稼,关注河流。他远远目测,料想树木茂密的地方有河流淌过。庄稼比人强韧,似火的骄阳下,他打蔫发飘,麦子却吱吱冒热气,连他这个“人”都能听懂麦粒中汁水的涌动。他小口喝水,水跌进肠胃,唤起叽叽咕咕的鸣音,一阵强烈的饥饿让他一阵痉挛,那痉挛唤起的不是难受,反而是愉快。他把身体拉长,深呼吸,田野混合着麦子、艾草、树叶、花朵的香气,穿过尘土味,扑进他的鼻腔,胀满他的肺腑。

他珍稀饥饿感,在心里嘀咕,求饱和求饿,哪个更容易?他知道心思不能和外人言,知道说出来比笑话过分,好在他独自在上路,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

饥饿感一浪浪涌来,他以为不能忍受,但随后饥饿感慢慢削弱,他不那么饿了。他只记得没吃东西。他继续走在路上,想要弄清身体能和长路对抗多久,能启示他什么。

傍晚,他走到了一片辉煌灯火的边缘。他奇怪仅仅两天,他看见城市的感觉会有不同,有了新意和好感。半小时前,他在更高些的地方俯瞰这片灯火,他想要走进去,于是他依靠路的降落而降落身体的高度。他在一个看得过去的门店前停住,叫了一碗汤面。他听见肠胃里一声嚎叫,惹得周围座上的吃客都笑了。笑过之后倒没人来搭理他。他感到心安,同时又有点寂寞。他确信自己心思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敏感。

他以为自己会吃很多,但一碗面没吃完他就觉得饱了。他放下饭碗,同时心里自语,人对食物、对物质的要求竟然如此有限。

他早早歇息,他的身体做他头脑的主。他感受得到身体的自我调整与修复,再一天上路的时候,他感到脚步有了弹性,有了收放自如的协调感。

在路上,继续走,走到哪里呢?他现在似乎有了目标,那就是,到那个返回的念头占据他内心的时候,他就回返。

白天他的手机总是关机,第一天他多么心慌啊,需要强加抑制,才能不去开机。熬到夜里打开手机,他看到20条微信提示,其中两条是妻子问他平安,另外18条是朋友以及生意伙伴的,不那么幽默不那么好笑的幽默和笑话,更多的是询问,问题几乎一致:真走了?还有一条是公司秘书的,消息让他宽慰,她不再如最初听见他的计划那样惊讶阻止,而是现在这一句:安心行走,我来断后,路上安!

而这一天,打开手机,除了一两条“走到哪里了”的询问,就是妻子那句:路上安。他莞尔一笑,收起手机。放倒身子,立即陷入到一片无知无觉的昏黑的睡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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